凌晨两点，城市边缘的图书馆像被谁按进一口深井，只剩后门一盏感应灯，昏黄地亮着，又昏黄地灭。林野蹲在灌木影里，怀里抱着那本九成新的《新华字典》——硬壳完整，页脚无折，是“灰鸽子”们用半个月的拾荒成果换来的“命书”。灰生在她左侧，手里握着用废旧网线编成的“书网”，网兜里躺着三册硬封面：《儿童抗生素应用手册》《小王子》《儿童生理卫生常识》。今晚的任务：用知识换药物，用药物换命。
灰生打出手势——两短一长，是“灰鸽子”的暗号：摄像头转向，可以进入。他们贴着墙根螺旋前进，不走直线，避开感应灯的光锥。图书馆后门是老式弹簧锁，灰生用铁丝撬了七秒，锁舌发出极轻的“咔嗒”，像某根尚未被完全拔出的牙，松动了。门开一条缝，足够让知识滑进去，也让危险滑进去。
馆内比黑屋更黑，却散发着陈旧的墨香，像另一口尚未被污染的井。灰生的手电光束扫过书架，最后落在工具书区——《新华字典》新版本整齐排列，像一排尚未被命名的“命”。他伸手，却顿住：字典太新，像诱饵，也像陷阱。林野已先一步把怀里那本旧字典放在书架顶层——“调包”是灰生教她的技巧：拿走一本，留下一本，让缺口不被发现。可她的指尖刚触到新字典的硬壳，感应灯突然亮起，像谁猛地掀开井盖，把整口井暴露在天光下。
光束从两个方向同时射来——图书馆新装的夜巡摄像头，像两只同时睁开的眼。灰生迅速把书网背到身后，却来不及退后。守卫的喝声在走廊里来回撞，像井筒里爆炸的瓦斯：
“谁在那里？！”
脚步、电筒、犬吠同时扑来，像三把同时出鞘的刀。林野被推了一把，怀里那本新字典“啪”地掉在地上，硬壳与地面相撞，声音清脆，像某根尚未被完全剪断的脐带，被猛地拗断。
守卫扑上来，像三只同时出笼的鹰。灰生被按在地上，脸贴着地砖，却仍努力把书网推向林野——网兜被一脚踢散，三册硬封面散落一地，像一群被惊散的星。林野怀里那本《新华字典》被守卫夺过，塑料封面在拉扯中裂开口，像一条被强行剥开的皮。守卫的喝声在走廊里来回撞：
“偷书？知道这是什么性质吗？！”
声音撞在墙上，又弹回来，像三把同时出鞘的刀，同时插进同一个伤口。
守卫把散落的旧书拢成一堆，像拢起一群被惊散的星，却在登记簿上写下：
“偷书未遂，没收《新华字典》新版本1本，作废处理。”
登记簿被撕下一页，像给“偷书”这件事盖上一枚纸质的烙印，也像给“灰鸽子”的生态圈，开一张无法申诉的罚单。那页纸被折成四块，塞进守卫口袋，像被系紧的喉咙。林野盯着那只被折成四块的纸，忽然想起母亲被撕成四块的字典封面——同样的折痕，同样的系紧，同样的无法申诉。
灰生被按在地上，脸贴着地砖，却仍笑着，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像把夜色咬开一个缺口。他无声地对林野说：
“跑——螺旋！”
林野却被另一只手揪住后领，整个人被提起来，像被拎起一只空米袋。她回头望——灰生被三只手同时按在地上，脸贴着地砖，仍在笑，却笑不出声音，像把“偷书”两个字咬得粉碎，再吐进黑暗里。联盟在那一刻破裂——不是被守卫打破，是被“合法”与“非法”之间的裂缝撕碎：知识可以换药物，却不能换“合法”；药物可以救命，却不能救“自由”。
侧门外，冷风灌进来，像另一口更小的井。林野把怀里仅剩的半页《儿童生理卫生常识》撕下，折成一架极薄的纸飞机，顺着风口轻轻一送——纸飞机在黑暗里滑翔，像一粒尚未被命名的火种，像另一本尚未被没收的“字典”。飞机掠过守卫头顶，掠过被没收的书堆，掠过灰生被按在地上的侧脸，最终跌进通道尽头的黑暗里，发出极轻的“嚓”，像某根脐带被悄悄剪断。
她转身，把右臂抱在胸前，像抱住另一副更轻的骨骼，一步一步，走向通道尽头的黑暗。身后，守卫的咒骂声、灰生的笑声、书页被踩碎的“咔嚓”声，同时涌来，却同时被黑暗吸收，连回声都不给。她不再回头，因为她知道：
纸飞机被没收，火种没有被没收；
字典被扣押，名字没有被扣押；
联盟被破裂，螺旋没有被破裂。
她对着黑暗，无声地说：
“纸飞机是罚单，火种是赦令；
罚单被撕下，赦令被留下；
赦令叫——野。”
她继续走，脚步越来越轻，像有人偷偷替她卸掉一段重量。黑暗在背后合拢，像一本被合上的书，书页里夹着一张被撕掉的罚单，罚单上的名字，正在慢慢褪色。她不再回头，因为她知道：
纸飞机是罚单，也是赦令；
罚单被撕下，赦令被留下；
赦令叫——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