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旧梦温·屏风隔
上回来求凰宫已是几个月前的事了。
他那时听不懂陈尚宫的提醒。
现在依旧不懂为什么父皇不查清楚,反而以此对他与晞王发难。
这与他们有什么关系?
但是父皇似乎也不屑让他明白,只逼他做选择罢了。
他在姜家被关了几日,被召进宫才知母后病重。
他实在不孝,竟然从未注意母后身体有恙…
父皇也在,与他还是寻常态度,笑脸和蔼,是一如既往的慈父。
仿佛,姜知弦所言所做的一切,都是自己发疯得癔症……不然谁敢呢?
圣荑不知该怎样看父皇。
他只怯懦地低下头,对着母后藏去前几日的所有痕迹。
“滟滟,”母后让他上前来,宽慰他:“这两年有不少憾事,也算你们夫妻缘薄,父子缘浅…切莫伤怀太过,更勿听流言。”
他不知怎的看了眼父皇。
父皇疑惑而慈爱地看向他。
圣荑:“……”
这就是皇帝么?
这么会伪装?
在自己妻子儿女面前,都这样么?
“栀儿,”上皇对上后道,“滟滟长大了,他都知道的。”
“我们召他进宫,只是为了多看看他,不是么?”
“就别提那些事了。”
上后闻言点头,在圣荑看来,她确实虚弱不少。
圣荑紧张地抓住她的手,“母后,太医怎么说?”
“都是命中注定之事,太医也无用了。”上后轻笑,并不愿意见太医。
圣荑惊讶,看向父皇,而父皇竟也是这等神色。
讳疾忌医?
父皇不是最在乎母后的么?怎么能容忍母后不治?
“滟滟,日后你要同你哥哥好好相处。”上后摸摸他的头,“孩子固然重要,但你与哥哥也是血缘至亲呐。”
他点头,又听父皇道:
“滟滟仁孝,他还说被后院纷乱耽搁了修行,听说你病了,便要回清平观里为你祈福呢。”
“说那里的洗鹤泉边的净水最灵验,要为你取来。”
上后听了唇角微勾,笑道,“我们的孩子就是这样可爱,自小便是如此。”
她拉着上皇的手,让他也坐在床榻上。
但圣荑惊得僵住,他不敢看近在咫尺的父皇。
“学道也好,”上皇说起家常一般的语气,对妻子儿子道,“清玟驸马的女儿,素婳郡主,据说学道很有天赋,已经能靠道术造福一方了。”
又笑眯眯调侃,“不知我们的儿子,有没有这样的天资。”
上后似乎不知,嗔道,“什么道术造福一方?世人不靠道术,最终靠的是朝廷官府,滟滟将之当做消遣便是,做安王就好。”
“栀儿说的是。”上皇虚心受教,一点都不坚持自己。
然后转而对儿子寻求附和,“滟滟,你说呢?”
“…我”
圣荑低头,皱眉道:“儿臣…听父皇母后的。”
上皇满意的目光注视他,“还有么?”
“你母亲让你重新再过十六岁后的人生,你想好怎么选了么?”
他是多么有权力的家长,本能实现孩子所有的想象。
但他却用他的权力,让孩子放弃想望。
放弃那个降王。
圣荑声音像酥润的小雨,说得细密含糊,但又一滴一滴都凉了肌肤与心。
“儿臣想…就依照如今现状,继续生活。”
上后看向他,有些不明白他所言“现状”指什么。
“儿臣有妻妾孩子,虽成婚之初觉仓促,未免抗拒忧虑,但年岁渐长,回忆此节,未尝不是父皇母后为儿臣计。”
圣荑抬头,“学道修行,是儿臣厌烦后院争斗,所以出走。”
“也是想验证父皇母后…是否对儿臣还像年幼时一般疼爱。”
“都是儿臣幼稚莽撞,反而造成许多阴错阳差的悲惨……”
他眼眸含泪,真是浪子回头的悔恨,知错的痛与憾:
“儿臣往后一定厚待妻儿,不会被外间妖风迷惑,堕落自身。”
上后闻言怔愣,许是病重,神思敏捷如她,竟此刻难以串联前因后果。
只听一声闷响,是屏风后侍人打瞌睡碰到了屏风架。
侍女求饶,上皇好心情地赦免了。
“…也罢。”上后摸摸幼子的脸,“滟滟,凡事倚仗着你哥哥,总会没事的,若是想改主意,也同哥哥好好说。”
“别怕,我们走了之后,还有哥哥护着你呢。”
圣荑心不在此,听得也是半梦半醒。
他似木偶被缠住手脚,但却又被赋予灵识,让他看到牵引的,控制的丝线。
仅此而已的灵识。
让他连挣扎都放弃。
面对着父亲,他终于知道皇权落在他人头上是怎样的恐怖。
一座山似的,永远翻不了身。
父皇略压指头,他就跪下了。
连同着自己一路争夺来的爱情,都轻飘飘放去了。
“哥哥?”
他回过神,抓住话音渺远已久的尾巴。
哥哥也是皇帝,又会对他做什么呢?
他也许从来就不该相信他们。
从来。
圣荑如今看着敖骄,心思更坚定些。
他怎么能信任一个掌控自己生死之人呢?
羔羊信任豺狼,兔子信任猎人。
他本来就愚不可及。
那一日,求凰宫的屏风隔断后,上官昭被押着听了他们所有的话。
他的好父皇,真是有百种方法万种手段……轻易折断人的脊梁。
把人贬成奴,把人扶成主。
与他哥哥一样,西域群国乱战,他派一支军队,一人灭一国,剩下的养大成犬,犬若有异心,再犁为平地……成了煊赫史书的,最大版图的盛世王朝。
成就太渊千古一帝的声名。
他心绪起伏,攥得玛瑙珠串都硌痛了手心。
他能想象到,那一日,上官昭怀着何种心情受了蔷薇针刑,又被拖到屏风后,听这一番断情之语。
“为什么是哥哥?”
他说这话的时候都没有入心,也没注意到母后前无所有地温和。
“因为,”母后柔柔注视他,“今年之后,就是哥哥陪着你了。”
他不明白,母后见他疑惑,愁绪更深,“滟滟是忘了么?今年,你要二十岁了。”
父皇道,“及冠之后就是大人了,万事都要自己经心,莫要记挂父母。”
他更不明白了。
“母后…”他疑惑至极,“你们要去哪儿?”
父皇叹息,与母后互看一眼,更又叹息。
母后甚至惊疑,道,“我原以为是滟滟恨我们,所以多年不言此事…原是忘了。”
“什么事?”他越发糊涂。
但却想到凤池上的寒风,软红千丈的嫁礼,还有那一日,他身上的绛色衣袍,被红烛照得软暖,像一场本该宁和美满的梦。
那是太渊元年。
今年已是太渊六年。
五年了。
为什么他会成婚,为什么淑后刚刚仙逝…父皇母后就那样决绝逼他成婚?
他头疼欲裂,觉天地倒悬,身在无间。
这究竟是人间,还是黄泉?
“为什么?”
“凭什么!”
十五岁的他那样朝气勃然,愤然不愿为兄长的失败婚姻而牺牲。
“死的又不是皇兄,凭什么不是他娶而是我娶?!”
“你们凭什么这么对我?!”
“我才十五岁,哥哥都二十一了,你们太不讲理了!”
后来为什么愿意?
他到底为什么就愿意了?
那一夜做出如此有力挣扎的少年,丝毫不觉忤逆父母与君上有惶恐的小王爷,真的又是他么?
那少年撕去身上绛袍,扔到求凰宫地上,“你们休想强迫我!”
露出内里的月白中衣,还就想那样走出去。
告诉所有人,他与太渊帝的婚事,本来就没有一点干系。
淑后死了,本就不该由他来弥补。
但为什么就…
眼前似是走马灯,又显现他纳妃时的光景。
程姐姐,傅姐姐,再是曦和……
那个成婚的安王与那个不驯的少年越来越不像了。
他不由流下泪来,终于想到自己丢的那一段极短而关键的回忆。
“我与你父皇,在你出世之后就被框定了命运,不过二十年人间寿数。”
“如今你已十五,还有五年。”
“待我与你父亡故,你再自主…”
“不!”
那只着中衣的少年上前抱住母亲,眼泪横流,“母后骗人!”
“我不要你们死,不要…太医院那么多太医,你们不会死”
“寿数恒定,凡人哪里能逃?”母后抚着他的背安慰,“我与你父皇只担忧这一生心血,不能稳妥交予后人。”
“滟滟…就当父皇母后求你?”
他问为什么哥哥不能再立皇后,或广纳妃嫔,充盈后宫,但母后与父皇只是摇头。
说天机不可透露。
敖骄看圣荑笑得凄然,“什么天机?不就是他不愿意,对父皇母后故弄玄虚。”
“引得他们也信了,果然骗子最好。”
“他骗了父皇母后,父皇母后又来骗我,我们层层加害,我们层层被驱使禁锢,这都是太渊的错。”
圣荑道,“他赚得好大一座贞节牌坊。”
“让我做了一世负心人,背了一世风流债。”
他怎能不恨太渊?
他在求凰宫想起父母即将离世的事实,对父皇万般有怨也散了大半。
只敢愧上官昭。
父皇说,晞王学道,身上却沾染山精鬼怪之气,应到青龙寺驱邪。
他的四叔沅王就是如此,说他爱上妖物,变相幽禁寺中,再无夺嫡之资格。
他到时,山间依稀桃花雪。
住持殷勤接待,又说晞王身染邪祟,只能隔门话谈。
但住持说这话时还眨了眨眼睛,为他们行了点方便,开了一条门缝。
他当时想,世上的良心原是看着弱者就会被激发?
还是事不关己,反而能彰显自己的道德慈悲呢?
木门雕刻不少辟邪的象征,但依旧厚重,浮雕并未赢得半分轻盈灵动,只有一种繁密的,被森森神灵注视之感。
是在谴责他么?
是谴责他放弃,背叛?还是谴责他软弱,无能呢?
门缝里先出来的是一只手,圣荑小看了自己的心神,明明想七想八,想了那么多,但那门里人出现一只手,他已经极快地握住。
这不需思考。
这似乎已是本能。
他压抑哭腔,装作不知,低着头只看他的手,怕泪眼对泪眼。
相看两模糊。
那手上有些点点红痕,他的话语与心神完全错位,语无伦次。
“冬日了,是生了冻疮么?”
他上山时岭上有雪,脑中一片瑞雪皑皑,却是那年同住尽苍山时候的景象。
上官昭注目他,只看到一个未束冠的发顶,柔顺长发被朱红发带轻捆,落在肩上背后。
他尽力不让手颤,忍着几十根针游走血脉的刺痛,只道,“殿下,请别忘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