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熹微，晨曦刺破窗帘的缝隙，在书桌上投下一道狭长的光斑。
李砚一夜未眠，双眼布满血丝，脑海中反复回响着那句残缺的诗句和昨夜诡异的场景。
那不是幻觉，他能清晰的感觉到，某种古老而沉重的悲鸣，正通过那支名为“诗骸”的笔，向他传递着讯息。
他深吸一口气，从笔筒中取出那支通体暗沉的毛笔。
笔杆温润，却透着一股彻骨的冰凉。
他不再犹豫，调动体内那股微弱却精纯的力量，全部灌注于笔尖，心中默念：“史海钩沉·群像回溯！”
刹那间，天旋地转！
眼前的景象如水波般荡漾开来，所有色彩和线条都化作了一片混沌的灰。
紧接着，一豆豆昏黄的烛火在黑暗中亮起，连绵成片，照亮了一座宏大而压抑的木构建筑。
这里似乎是一处官办书坊，足有数十名身着统一白色囚服的抄手，正伏在长案上奋笔疾书。
他们面容枯槁，神情麻木，唯一的动作就是抄写、抄写、再抄写。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墨香与汗味，还夹杂着若有若无的低声吟哦。
那些不是他们正在抄录的经史典籍，而是属于他们自己的句子，破碎、哀伤，却充满了不屈的生命力。
“风过高楼，不见归雁……”一个抄手低语，眼角滑下一滴浑浊的泪。
“孤舟渡我，不渡我心。”另一个抄手停下笔，用指甲在乌木桌角狠狠刻下几个字：“吾亦有诗，不敢成章。”那字迹深深刻入木纹，仿佛要将毕生的不甘都倾注其中。
李砚的视角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猛地拉近。
一支磨损得几乎快要秃掉的毛笔正在一张草纸上飞速划动，笔杆上用小刀歪歪扭扭地刻着两个字——阿灰。
画面就在这里戛然而止，李砚猛地抽回心神，只觉得浑身冰冷，后背已被冷汗浸透。
他大口喘着粗气，心脏狂跳不止。
这不是某个孤魂的记忆，这根本不是一个个体所能承载的情感洪流！
这是……一群人的执念，是数百个被磨灭了姓名的灵魂，在历史长河中发出的集体共振！
“阿灰”不是一个人的名字，而是他们共同的代号，是他们化为灰烬也不愿被遗忘的呐喊。
就在他心神激荡之际，书房门被轻轻推开，苏绾走了进来，她的脸色同样凝重，但眼中却闪烁着发现的亮光。
“李砚，你看我找到了什么！”
她将一摞厚重的线装书放在桌上，这些书的封皮都已泛黄，封面空白，没有任何标题和作者，只在书脊的角落里用细小的字样标注着一串编号：“TL001”、“TL002”……一直到“TL198”。
“这是我在图书馆最深处的特藏档案室里找到的，从未被编目过。”苏绾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你绝对想不到里面是什么。”
她翻开其中一本，纸页脆弱，字迹却格外清晰。
上面没有晦涩的典故，也没有华丽的辞藻，全都是最质朴的文字——“阿婆门口唱，孙儿碗里香”的童谣，“昨日邻家妇，当窗绣鸳鸯”的俚语，甚至还有戍边士卒在铠甲碎片上刻下的绝笔：“此身许国，此心许卿，死生不见，两两相忘。”
字字泣血，句句锥心。
李砚的目光被其中一页的页边批注牢牢吸住，那是一行用朱砂写下的小字：“此集采自洪武年间‘传灯塾’，专收布衣之作，后遭墨衣阁查禁焚毁，此为孤本。”
传灯塾！
李砚和苏绾猛地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难以置信的震撼。
原来“传灯社”并非他们首创，它的火种，早在六百年前的大明洪武年间就已点燃！
那个名为“传灯塾”的民间诗教组织，其宗旨与他们不谋而合——诗，属于天下百姓！
而那个“墨衣阁”，显然就是将这星星之火无情扑灭的黑手。
午休时分，这个惊人的发现传到了大壮耳中。
他一言不发，转身冲进了社团堆放杂物的储藏室，在一堆满是灰尘的旧档案里疯狂翻找起来。
终于，在一本被虫蛀得千疮百孔的清末账册里，他找到了自己曾祖父的名字。
账册上用毛笔清晰地记载着：“张大牛，传灯塾义工，于城西粥厂，每日为流民授课两时辰，换米半斗。”
大壮高大的身躯僵在原地，手指抚摸着那个朴实的名字，仿佛能感受到百年前先祖手心的温度。
他愣了许久，才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喃喃道：“原来……俺家祖上，真的靠写诗……靠教人写诗，活过了荒年。”
他眼眶瞬间红了，下一秒，他猛地站起身，召集了所有社团成员，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坚定：“重修夜间巡逻路线！所有入口加派人手，决不能让墨衣阁的人再得逞！”他顿了顿，从怀里掏出一个新本子，放在讲筵的入口处，“还有这个，我叫它‘传灯签到簿’，从今晚起，所有来听讲筵的人，都必须在上面留下一句真心话。不管是不是诗，只要是心里话，就写下来！”
当晚的讲筵暂停了一日。
夜色下，李砚找到了独自在天台吹风的周默。
“墨衣阁……还有‘诗囚’，究竟是怎么回事？”李砚开门见山。
周默沉默了片刻，苦涩地笑了笑：“我家祖训有言，‘诗囚’本就不是罪人。他们……是第一批试图将寒门学子的诗集刊印成册，流传于世的人。”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是在诉说一个禁忌的秘密，“他们触怒了当时掌控文坛的墨衣阁高层，被安上了‘篡改经典，扰乱文制’的罪名，尽数下狱。从那以后，所有官方书坊的抄经之人，便不得再署上自己的名字，违者，笔毁人逐。”
他抬头望向远处的万家灯火，眼中满是挣扎与痛苦：“所以我爸才会逼我考公务员，他总说，‘写诗是贱业，是会家破人亡的贱业’。他不是恨诗，他是怕。”
李砚没有说话，只是将目光投向书房角落里那支静静躺着的笔——阿灰。
他轻声道：“可你们，还有那些被囚禁、被抹去姓名的人，才是真正的诗人。”
深夜，万籁俱寂。
李砚再次握住了阿灰，这一次，他将自己全部的精神力都集中在了一个念头上——回到执念最浓烈、最不甘的那个时刻！
这一次的景象比清晨更加清晰，也更加惨烈。
永乐十九年的冬夜，窗外暴雨倾盆，雷声滚滚。
书坊内，监工烂醉如泥。
一群白衣抄手围聚在角落，借着一盏微弱的油灯，将各自偷偷写下的诗句，飞快地抄录在一本废弃的旧账册背面。
他们的动作急切而神圣，像是在进行一场亡命的献祭。
“快！监工就快醒了！”
“我这首抄完了，给！”
“若有一日见天日，便是诗魂重生时！”他们用唇语无声地约定着，眼中闪烁着疯狂而决绝的光芒。
其中一人，正是之前在李砚回溯中见过的那个青年，陈七——萧砚的先祖。
他刚刚写完最后一句“我欲乘风归”，突然猛地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一口鲜血喷在了纸上。
“七哥！”众人大惊失色。
陈七却摆了摆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自己那页染血的诗稿撕下，颤抖着塞进了一支旧笔的笔腹之中，而后用蜡死死封住。
他看着众人，眼中带着恳求与期盼，嘴唇翕动，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便颓然倒地，气息全无。
众人含着热泪，将那支藏着他绝笔诗的笔，紧紧攥在手中。
那支笔，正是阿灰。
回溯结束，李砚浑身脱力，几乎要从椅子上滑落。
但他顾不上休息，眼中爆发出惊人的亮光，猛地抓起纸笔，凭借着那过目不忘的记忆，将回溯中所见的那份“账册诗集”一字不差地奋笔疾书，还原于世！
老章被深夜的动静惊醒，闻讯赶来。
当他看到李砚写下的那些诗句时，整个人都呆住了。
他颤抖着手，冲到书架前，取下几本馆藏的佚名作品集，逐一比对。
“风格……风格完全一致！”老章的声音激动得变了调，“馆里这十七首一直无法确定作者的无主诗，和这些……和这些能对上！它们是同一个时代的产物，是同一群人的心声！”
他捧着李砚还原的诗稿，老泪纵横：“天呐……这些诗，这些诗完全可以编成一本《明民诗钞》！足以填补文学史上一段巨大的空白！”
话音未落，桌上的阿灰笔尖忽然毫无征兆地剧烈抖动起来，像是有什么东西要破笔而出。
在三人惊骇的目光中，那沾满墨迹的笔尖，在雪白的纸上，重重地、一笔一划地，连着写下了三个同样的词组。
出版我们。
冰冷的英文翻译后的话语，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口吻，仿佛是六百年间无数灵魂汇聚成的唯一意志。
李砚、老章和闻声而来的苏绾面面相觑，呼吸都停滞了。
这支笔，早已不只是一段残灵，它是六百年前那群无名无姓的诗人，用生命和不甘浇筑而成的集体意志的化身！
李砚缓缓抬起头，那股贯穿时空的悲愤与渴望，此刻尽数化为他眼底燃烧的火焰。
窗外的天际，已然泛起了鱼肚白。
一条前所未有的道路，充满了未知与凶险，却又无比清晰地在他眼前展开。
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计划，在他心中迅速成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