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如剑,穿透幽暗的江水,在归酲饱经风霜的脸上投下支离破碎的金色光斑。
他眼角那道凝固了七百年的悲伤终于融化,一滴琥珀色的液体缓缓滑落,顺着深刻的皱纹滴入脚下被酒醪填充的石板缝隙。
奇异的一幕发生了,那坚硬如岩的地面,竟被这滴“酒泪”激起一圈微弱而真实的涟漪。
陈默心中一动,鬼使神差地蹲下身,伸出手指,想要触碰那圈正在消散的涟漪中心。
林语笙刚想出声阻止,已然不及。
指尖与那滴蕴含着百年孤寂的液体接触的瞬间,陈默的识海宛如被投入了一颗惊雷,轰然炸开。
无数光怪陆离的画面如决堤的洪流般涌入他的脑海。
他看见一位身着古朴麻衣、气度威严的老者——川太公,正立于一座用巨大曲块堆砌的高台之上。
他高举一个陶坛,将其中浑浊如乳汁的液体倾倒进一处深不见底的地脉裂口。
台下,成千上万的百姓跪伏于地,神情狂热而绝望,他们争先恐后地掬起从地缝中渗出的液体,大口痛饮。
紧接着,恐怖的异变在人群中蔓延开来,他们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龟裂,骨节发出不堪重负的脆响,怪异地扭曲变形。
然而,在撕心裂肺的剧痛中,他们非但没有惨叫,反而用尽全身力气,汇成一道响彻地底的声浪:“活!我们要活着!”
画面在此戛然而止。
“啊!”陈默猛地抽回手,仿佛被灼伤一般。
他低头看去,掌心那道与生俱来的酿纹此刻正散发着烙铁般的赤红热量,灼痛感直钻心底。
“陈默!”林语笙一个箭步上前扶住他摇晃的身体,手掌刚一搭上他的后背,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你的心跳……怎么会……它和整个城脉的震动同步了!”
就在这时,一缕轻烟似的影酿悄无声息地飘至陈默耳畔,用一种只有他能听见的、混合着天真与诡异的声调,哼唱起一段断断续续的古老童谣:“酉伯埋灯三百年,归来不见种曲田……酒儿醒,客莫眠……”
歌声未落,整座沉寂的城池仿佛被这歌声唤醒,开始发出轻微而持续的震颤。
街道两侧,那些原本如同雕塑般静立的遗民,一个个缓缓地、机械地抬起了头。
他们空洞无神的眼眶深处,竟同时泛起了一抹与归酲泪水别无二致的淡金光泽。
他们的身体开始移动,关节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动作僵硬得如同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提线木偶,口中则喃喃地、一遍遍地重复着同一句古老的酿词:“曲生魂,酒养魄,血换命,不可堕。”
沈青萝的脸刹那间血色尽褪,她一把死死拽住陈默的手臂,声音因恐惧而尖利:“他们在‘回潮’!这是母息酒力量周期性苏醒的征兆!糟了,再过最多两个时辰,他们的集体意识会彻底复苏,到时候,凡是身上没有沉城‘酿印’的外来者,都会被他们当成‘非我族类’撕成碎片!”
她的话音刚落,一旁的酒渣突然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整个人蜷缩在地,双手死死抱住头颅。
他脖颈上那道狰狞的蛇形酿纹剧烈地蠕动起来,仿佛有无数细小的活物正在皮下疯狂爬行。
“它们……在叫我……”他从牙缝里挤出痛苦的嘶喊,“它们说……我是‘新胚’……是为它们准备的……要我留下来……变成他们的样子……”
话音未落,更诡异的景象出现了。
数十个半透明的孩童身影,嬉笑着从斑驳的墙壁缝隙中钻了出来。
他们围着痛苦挣扎的酒渣,像玩耍般绕着圈,手中抛掷着一颗颗闪烁着微光的金色孢子。
其中一个胆大的孩童猛地跃起,看样子竟是想将那枚孢子直接按进酒渣的眉心!
“滚开!”影酿尖啸一声,不再维持虚幻形态,化作一道浓郁的黑色酒雾疾冲而出,硬生生将那孩童撞得烟消云散。
林语笙反应极快,迅速从背包里取出便携式频谱分析仪。
屏幕上的读数正以惊人的速度向上攀升。
“不是生物性的感染!”她低声惊呼,语气中满是难以置信,“空气中的‘心契共振’频率已经突破阈值,正在形成一个覆盖全城的集体意识场!这是一种……一种基于文化记忆的强制同化!”
千钧一发之际,陈默猛地一咬舌尖,剧痛让他恢复了一丝清明。
他毫不犹豫地咬破指尖,以血为墨,迅速在灼烫的掌心画下一道繁复的符文——正是赵守仁笔记中记载的“断契诀”。
符文成型的刹那,他感觉体内那股与城脉共鸣的力量仿佛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酿纹的流转方向被强行逆转,那股与城市的连接感被硬生生斩断了。
陈默踉跄着站起身,剧烈的排异反应让他脸色惨白如纸。
他环视着四周步步逼近、眼中金光越来越盛的遗民,深吸一口气,用沙哑却异常坚定的声音喝道:“我们不是来带你们走的……我们是来问你们——还想不想,再做一回人?!”
这声质问如同平地惊雷,在死寂的广场上回荡。
所有遗民的动作都在瞬间凝滞了。
归酲猛然抬起头,浑浊的眼眸中竟闪过一丝挣扎的清明。
他颤抖着抬起手,指向自己的胸膛,用一种混合着解脱与无尽悲哀的语气,一字一顿地说道:“三百年前……我就想死了……可只要……只要我还记得‘酉伯’这个名字,这坛该死的母息酒,就不会让我闭上眼睛……”
“够了!愚蠢的善意!”沈青萝突然厉声尖叫,打断了这悲怆的对白,“你们根本不懂什么叫‘保护’!”她猛地转身,愤怒地瞪着陈默,“你以为唤醒他们的记忆是救赎?你错了!如果这个世界上,只剩下怪物还记得人类的文明,那这份文明,还算是文明吗?!我祖母为了彻底封印这里,不惜焚毁祖传图录七次,就是为了不让这道丑陋的伤疤,再重见天日!”
话音未落,她从腰间拔出一枚由残破玉石打磨成的钥匙,毫不犹豫地在自己手腕上狠狠一划!
鲜血汩汩流出,滴落在地,诡异地没有散开,反而与地面凝固的酒醪迅速融合,勾勒出一道古老而复杂的封印纹路。
刹那间,整座水下城市发出了一声悠长而悲戚的哀鸣。
街道开始剧烈塌陷,两旁的房屋仿佛失去了骨架,如同发酵过度的曲块般萎缩、溶解。
“不好!是‘归墟’大阵!她把这里的封印核心逆转了!”影酿发出凄厉的尖叫,“结界正在关闭!再不从漏斗通道出去,我们所有人都会被当成祭品,一起‘发酵’掉!”
就在这时,一道窈窕而诡异的身影突兀地出现在广场边缘。
江姑的半截鱼尾在龟裂的地面上不安地拍打着,那根白惨惨的骨箫已横于唇边。
她吹奏出的,不再是先前如潮汐般呜咽的曲调,而是一种尖锐刺耳、仿佛能撕裂灵魂的断裂音波。
音波所及之处,所有正在逼近的遗民都痛苦地捂住脑袋,动作彻底停滞下来。
她冰冷的目光缓缓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最后冷冷地说道:“酒脉只容一次逆流。日影偏移之前,漏斗通道便会彻底关闭。”她的视线最后落在陈默身上,留下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你从这里带出去的每一片影子,都会让地表多一场无法预料的灾祸。”
说完,她的身影便如同融入水中的墨迹,悄无声息地沉入地缝,消失不见。
陈默还未从她的话中回过神,便感到脚边有什么东西硌了一下。
他低头看去,发现那是一枚晶莹剔透、仿佛由最纯净的酒液凝固而成的结晶。
结晶内部,封存着一段模糊不清的影像——那是一个尚显稚嫩的少年,正跪在川太公的面前,眼中含着泪,决绝地饮下了第一口浑浊的母息酒。
那少年的面容,赫然是年轻时的归酲。
也就在这一刻,远在地表之上,那尊巨大母瓮的深处,搏动不休的巴蜀图纹猛然凝滞,随即,竟缓缓睁开了一只由光影构成的虚幻巨眼,一声无声的低语在地脉深处回响:“……契已动根。”
混乱的撤离开始了,在影酿的指引下,一行人沿着正在不断坍缩的漏斗通道向着江面亡命奔逃。
水流、碎石和溶解的建筑材料在他们身后狂暴追逐。
不知过了多久,当第一缕真正的天光从通道尽头传来时,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酒渣靠在湿滑的岩壁上大口喘息,脖颈上那骇人的蠕动已经平息,但他脸上的惊魂未定却久久无法褪去。
他下意识地摊开手掌,掌心空无一物,并没有被金色孢子触碰到。
然而,他却控制不住地,开始反复摩挲着自己的掌心。
那里不知何时,悄然浮现出了一道极淡的、形如古老巴蜀符号的纹路。
那是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印记,可他的指尖,却带着一种仿佛与生俱来的熟稔,一遍又一遍地,描摹着它的笔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