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窗外的天还沉在墨色里,堂屋的灯泡就亮了起来,昏黄的光透过门缝,落在林晚的床头。她翻了个身,听见奶奶在灶房里添柴火的声响,还有父亲收拾行李的窸窣声——今天是父亲外出打工的日子,和往年一样,天不亮就出发,这一去,又是一年半载不回来。
林晚悄悄起身,摸黑穿上衣服,走到堂屋时,父亲正蹲在地上捆扎蛇皮袋,里面装着换洗衣物和几双磨破底的解放鞋。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袖口卷到小臂,露出胳膊上几道深浅不一的疤痕,那是常年搬砖、和水泥留下的印记。
“醒了就去烧点热水,磨蹭什么?”父亲头也没抬,语气里带着惯有的不耐烦,手里的绳子勒得很紧,蛇皮袋被捆得严严实实,“等下还要去田里帮你奶奶割点青菜,我带去工地上吃,省得买。”
林晚没说话,默默走进灶房,添柴、生火,动作熟练得不像个十六岁的姑娘。灶台里的火苗窜起来,映得她脸颊发烫,锅里的水渐渐冒起热气,氤氲的水汽模糊了她的视线。她想起昨天收到的职高录取通知书,还藏在枕头下的旧课本里,没敢告诉父亲——她知道,就算说了,也换不来一句认可,只会是劈头盖脸的讽刺。
“录取通知书下来了吧?”父亲走进灶房,靠在门框上,目光落在她忙碌的背影上,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天气,“非要去什么职高,我问过你班主任了,是吧?”
林晚添柴火的手顿了一下,指尖被火星子烫了一下,她慌忙缩回手,低声应了一声“嗯”。
“我就知道你考不上高中,”父亲嗤笑一声,语气里满是不屑,“从小到大,做什么都不行,读书不行,干活也不行,也就只能去职高混三年,毕业出来跟我一样,去工地上搬砖,或者去电子厂流水线,有什么出息?”
刻薄的话像针一样扎在林晚心上,她垂着头,盯着灶膛里跳动的火苗,没敢抬头看父亲的眼睛。她想说:我的成绩也不是那么差的,可以上普高的,这是“宁当鸡头不当凤尾”,可她早就习惯了这样的贬低,从她上小学起,父亲就总说她“不如别人家的孩子”,说她“脑子笨”“没指望”,哪怕她后来努力把成绩提上去一点,也换不来一句肯定。
“不过也好,”父亲接着说,语气里带着一丝敷衍的“宽容”,“职高学费低,三年后早点出来挣钱,帮衬家里。我跟你说,别想着什么升学、考大学,那都是成绩好的人才能想的事,你不是那块料,别白费功夫。”
林晚攥紧了手里的柴火,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想反驳,想告诉父亲,职高也能考大学,也能通过“对口升学”去本科院校,可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她知道,就算说了,父亲也不会信,只会觉得她是“异想天开”“不知好歹”。
奶奶端着一碗煎蛋走过来,打断了父亲的话:“孩子还小,能考上职高就不错了,你少说两句。晚晚,快吃早饭,等下跟你爸去田里割青菜。”
林晚接过碗,坐在灶台边慢慢吃着,煎蛋的香味在嘴里散开,却没什么滋味。父亲也坐下来吃饭,一边吃一边刷着手机里的招工信息,嘴里还念念有词:“工地上最近缺人,一天能挣三百多,就是累点,总比在家里混日子强。”
吃完早饭,天刚蒙蒙亮,父亲扛起蛇皮袋,林晚拎着镰刀,跟着他往田里走。清晨的露水打湿了裤脚,冰凉的触感顺着脚踝往上爬,田里的水稻已经收割完了,只剩下光秃秃的稻茬,踩在脚下硌得慌。
父亲蹲下身,熟练地割着青菜,动作又快又稳,绿色的青菜很快就堆了一小堆。“你看看你,连镰刀都握不好,”父亲瞥了林晚一眼,语气里满是嫌弃,“割个青菜都磨磨蹭蹭,以后去工地上,谁会要你这样的?”
林晚握着镰刀的手紧了紧,小心翼翼地割着青菜,锋利的刀刃划过菜梗,发出“沙沙”的声响。她的动作确实很慢,也不太熟练——父亲常年在外打工,奶奶年纪大了,田里的活大多是她在打理,可她毕竟是个女孩子,力气小,干农活总是比别人慢半拍。
“我跟你说,到了职高,好好学门手艺,”父亲一边割青菜,一边又开始念叨,“别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染头发、逃课,到时候毕业都毕不了,更别想挣钱了。我在外头累死累活搬砖,不是让你去学校混日子的。”
林晚没说话,只是默默加快了手里的动作,指尖不小心被镰刀划了一下,一道细小的口子渗出血丝,她悄悄用袖子擦了擦,继续割青菜,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她早就习惯了这样的忽视,父亲从来不会关心她累不累、疼不疼,只会关心她有没有“出息”,能不能“挣钱”。
割完青菜,父亲把青菜装进蛇皮袋,扛在肩上,转身往家走。“我走了,你在家好好帮你奶奶干活,别总想着那些没用的。”父亲的声音从前面传来,没有回头,也没有叮嘱,像只是在交代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林晚跟在父亲身后,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有些陌生。父亲的背好像比去年更弯了些,肩膀因为常年扛重物而有些倾斜,头发里也多了些白发,可他对她的态度,却依旧那么刻薄,那么冰冷。
回到家时,奶奶已经把父亲的行李收拾好了,放在院门口。父亲拿起行李,跟奶奶说了句“我走了”,就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院门,摩托车发动的声响渐渐远去,很快就消失在村口的方向。
林晚站在院子里,望着父亲离开的方向,心里空荡荡的,像被风吹过的田野,只剩下一片荒芜。奶奶走过来,拍了拍她的肩膀,语气里带着一丝无奈:“你爸就是那样的人,嘴笨,不会说话,心里还是惦记你的。他在外头打工也不容易,你别往心里去。”
林晚点点头,没说话,转身走进自己的房间。她从枕头下拿出那本旧课本,小心翼翼地抽出里面的职高录取通知书,红色的封面在晨光里泛着淡淡的光泽,“岭城职高教育学院”几个字格外醒目。
她又从书桌最下面的抽屉里,拿出一本深蓝色封面的书——《琵琶入门教程》。书脊处印着烫金的字体,封面是一幅水墨风格的琵琶图,这是陈屿送她的。去年夏天,陈屿搬家去邻市的前一天,在巷口把这本书递给了她,笑着说:“林晚,我知道你喜欢琵琶,这个送给你。等我到了邻市,安定下来,就教你弹《茉莉花》。”
那时的陈屿,穿着干净的白衬衫,阳光落在他的发梢,眼里带着温柔的光。林晚接过书时,指尖不经意触碰到他的手背,带着微凉的温度,让她的心跳瞬间加快。她想问他的联系方式,想问他什么时候回来,可话到嘴边,却只变成了一句轻轻的“谢谢”。
后来,她再也没有见过陈屿。他就像一阵风,轻轻吹过她的青春,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曾偷偷去过他以前住的巷子,那里已经换了新的住户;她也曾问过以前的同学,可没人知道他的消息;她甚至试着拨打他以前用过的手机号,却只听到“号码已注销”的提示音。
林晚翻开《琵琶入门教程》,扉页上是陈屿清秀的字迹,写着“林晚收”三个字,旁边还画了一个小小的琵琶图案,可爱又认真。她轻轻抚摸着那些字迹,仿佛还能感受到他写字时的温度,心里泛起一阵淡淡的怀念,像被风吹起的涟漪,轻轻荡开。
翻到中间的页面,夹着一张小小的便签,上面是陈屿写的《茉莉花》简谱,旁边还标注着简单的弹奏技巧:“先练空弦,手指要放松,节奏慢一点没关系,坚持下去就会有进步,以后有缘我再教你。”字迹工整又细致,看得出来,他写的时候很用心。
林晚抱着书,坐在书桌前,望着窗外。院子里的老槐树叶子被风吹得沙沙作响,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想起父亲刚才的话,想起他说“你不是那块料”“别白费功夫”,心里分成两个小人,一个有一股倔强的念头——她想试试,想通过职高的“对口升学”考大学,想证明自己不是父亲口中的“没出息”,想对得起陈屿送她这本书时的期待。
一个又想,这条路肯定很难。职高的学习氛围不如普高,身边的同学大多是冲着就业来的,想静下心来学习,需要很大的毅力。她想放弃,可又不想像父亲说的那样,毕业就去工地上搬砖,或者去电子厂流水线,她想试着去看看更广阔的世界,想离陈屿说的“坚持下去就会有进步”更近一点。
林晚拿起笔,在日记本轻轻写下:“陈屿,我考上职高了,我想选先计算机应用专业。我知道你说的,坚持下去就会有进步,如果我好好学,也好好练琵琶,等我学会了《茉莉花》,等我考上大学,我们能再见吗。”
写完这句话,她放下笔,把录取通知书和《琵琶入门教程》一起放进书包里。她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清晨的风带着一丝凉意,吹在脸上,让她清醒了一些。远处的田里,奶奶正在弯腰劳作,身影在晨光里显得格外单薄;村口的小路上,偶尔有骑着摩托车的村民经过,留下一阵短暂的喧嚣。
日子好像又回到了以前的样子,平淡又压抑。父亲走了,家里只剩下她和奶奶,田里的活、家里的事,都需要她来打理。可这一次,林晚的心里却不再像以前那样迷茫,——她知道,陈屿送她的那本书,就像一束微光,藏在她的心底,在她被父亲贬低、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的时候,轻轻照亮她的路。
她想她会好好去职高上学,好好学计算机专业,也会在空闲的时候,偷偷练习琵琶,哪怕没有人教她,哪怕进步很慢。她会试着去考大学,试着去证明自己,试着去追寻属于自己的未来。
只是偶尔,在某个安静的黄昏,在看到《琵琶入门教程》的时候,在听到有人哼起《茉莉花》的时候,在走过那条熟悉的巷口的时候,她还是会想起陈屿,想起那个在夏天里出现,又匆匆离开的男孩。
他就像从未出现过一样,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却在她的青春里,留下了一束微光,让她在往后的日子里,哪怕面对父亲的贬低,哪怕面对平淡的生活,也能带着这份念想,安静又坚定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