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门再次吱呀,一股酸臭与草药味先于人飘进来。守卫像踢麻袋似的把阿禾踹进来,却下意识后退半步——她太臭了,又太静,静得像一条被药水泡烂的木头。女孩们同时抬头,五把剪刀在暗处同时合拢,金属寒光短暂地照亮那张脸:颧骨高耸、眼窝深陷、嘴角挂着干涸的涎水,却在笑,笑得极慢,像在回味一个只有她听懂的笑话。
阿禾不坐、不蹲、不躺,她“飘”——脚尖踮地,身体前后摇晃,双臂虚抱空气,像在旋转一支看不见的华尔兹。她说话,却全是破碎的韵脚:
“螺旋……螺旋……别走直线,直线是刀,刀会割脚……”
声音时高时低,尾音拖得极长,像钝锯割木头,听得守卫直皱眉头,便不再管她。女孩们初时害怕,后来发觉:疯话里藏着地图。
夜里,熄灯后,阿禾突然跌坐在林野身旁,手指蘸着墙角渗出的水,在地面画——先画一条直线,再画一条弧线,弧线绕过直线,末端接上起点,形成一枚歪歪扭扭的螺旋。
“记住,出口不是门,是缝,缝要绕路走。”
她说话时不疯,眼白里闪着两粒极亮的光,像深夜灶膛里最后两颗炭。说完,她又恢复疯笑,涎水顺着嘴角滴在螺旋线上,瞬间被干水泥吸干,像某种暗号被大地签收。
第二天放风,铁门只开一条缝,女孩们依次出去倒尿桶。阿禾排在最后,她不走直线,而是贴着墙根左拐右绕,脚步看似凌乱,却每一步都落在守卫视线的死角。一趟下来,她多走了三倍路,却成功把半片指甲塞进通风孔——指甲上刻着极小的箭头,指向厕所后墙的一块松砖。
回来后,她疯疯癫癫地唱:
“三步是刀,五步是坑,七步是绳,九步是生……”
歌声被风吹散,却吹不散女孩们眼里的光。
守卫懒得理会疯子。阿禾因此获得“额外动作额度”:她可以在夜里自言自语,可以在白天绕墙打转,可以把尿桶当鼓敲,可以把头发当扫帚挥。每一次“疯”,都在为真正的逃跑测绘坐标:
- 第一圈,她记下哪块砖响;
- 第二圈,她摸清哪根管道空;
- 第三圈,她探出通风孔背面是干草堆;
- 第四圈,她发现干草堆下方是废弃的地沟。
她把这些信息切成碎片,藏在疯话里,像把地图撕成花瓣,撒进风里。
第五夜,阿禾开始“分娩”。她脱光上衣,用煤灰在肚皮上画螺旋,肚脐是起点,肋骨是终点,画完又哭又笑,像真的一样嚎叫。守卫骂她“疯婆子”,却不敢靠近,怕被她吐口水。女孩们围成半圆,用身体挡住守卫视线,手里却悄悄传递剪刀——那是她白天趁乱藏在干草里的断刃。
嚎叫达到顶点时,她突然扑向林野,把剪刀塞进她手心,嘴里仍疯喊:
“剪断脐带!别走直线——绕!绕!绕!”
守卫冲上来,用警棍捣她后背,她顺势倒地,像一袋被倒空的土豆,却成功让剪刀留在林野掌中,也成功让“绕”字烙进所有人耳膜。
第二天,阿禾被拖去“静室”——一间只有水泥墩和铁环的小屋。她走时仍在笑,笑声像钝锯,一下一下锯在女孩们神经上。林野攥着那把剪刀,掌心被刃口割破,血珠滴在螺旋线里,瞬间与阿禾的涎水、煤灰混合,变成一种暗褐色的浆。
那浆像地母签收的第二道暗号:
“绕路,也要流血。”
静室回来,阿禾不再说话,也不再旋转。她躺在通铺最边缘,眼睛直勾勾盯着天花板,像在看一条别人看不见的缝。女孩们轮流守她,把耳朵贴在她嘴边,却只听见极轻的一串数字:
“3—7—9—13……”
没人懂,直到林野把数字画在墙上,连成一条上升的螺旋线——3步到通风孔,7步到干草堆,9步到地沟,13步到墙外。
数字终点,是一枚被指甲刻的小圆:
“○”
那是出口,也是入口,也是她们尚未出生的名字。
第十夜,守卫再次拖走阿禾。这一次,她没回来。静室方向传来一声极长的嚎叫,像钝锯锯断木头,又像产妇最后一声用力,随后归于死寂。女孩们同时抬头,同时呼气,同时在心底画完那枚未完工的螺旋。
林野把耳朵贴在墙上,听见极轻的一滴水声——不是血,是地下水,从地沟渗进来,落在螺旋线中心,发出“嗒”的一声轻响,像某根脐带被悄悄剪断。
阿禾消失后的第二天,守卫多发了五把剪刀,理由是“防虱”。女孩们同时接过,同时合拢,同时把刃口朝内,像同时接住一条尚未落地的脐带。
林野用剪刀在墙洞刻下最后一道弧线,弧线绕过所有直线,末端接上起点,形成一枚完整的螺旋。
她在螺旋中心,无声地写下:
“生于裂缝,名叫野——绕出去,别回头。”
墙洞无声,地下水却继续滴,一滴,两滴,三滴……像某只看不见的手,正在为她们数产程,也在数倒计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