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黑眼寻声望去，入口处旁边的播音室里，有个约摸十二岁的女孩一边看手稿一边对着话筒播报。她总觉得那女孩似曾相识。她不由联想到丁无痕所在小区前不久的一桩谋杀案。一个小学五年级的女生放学时在小区地下室被悄然杀害。
莫非是她？
事后警方调查结果竟是邻居所为。听说他们两家彼此并不相识，现代之人到家之后大体都是闭门大吉，自然是极少碰面，往来就更不用提了，更谈不上有何恩怨可言。
既如此，可为啥无缘无故地会被杀害呢？李黑眼当时对此报道后续并不过于关心。惋惜之余，只是一片淡然。
她看透了人间太多的悲哀，早已让她麻木了。
可毕竟曾是同个小区，也算半个熟人，既来之刚好借此机会，得问个清楚。
于是，李黑眼横穿队伍而过，难免与其他魂身磕磕碰碰。有魂看不惯，嚷了起来：“大家都在排队，你怎么这么没素质，安保还管不管了？”
“就是！没素质！”
“对呀！还管不管了？”
“小心罪加一等。”
“小心转世为牲畜。”
……
门口帅哥被吵闹声吸引，其中几个移步过来，一到李黑眼面前就已明了其是肇事者，遂毫不留情地按住她的胳膊，疼得她忍不住直嚷：
“诶……诶……你们干什么？快放开我！听见没有？”
叫声引起主播女孩的注意，她将视线瞥向吵嚷的地方，最终落在双手被反扣的李黑眼身上。
这不是那个时常碰见的漂亮姐姐吗？漂亮的过于忧伤，像是总有落实不了的心事。
女孩是清楚得记得她的。因她过于特别。特别的人难免出众。出众的人难免被记住。
她怎么会在这？
想起那张忧伤的脸，难道是因为抑郁?或者什么绝症？如此，难道她的身体也终结了？
不会吧？
女孩看了看桌上的闹钟，现在是休息时间，遂走了出去。
“姐姐！”空灵的声音老远就从魂群中传来，一张稚嫩的脸呈现在李黑眼面前，带着清甜的微笑。
李黑眼望着她，一脸问号的同时，又像是遇到了救星，两眼瞬间充满期待。
“怎么，你们认识？”其中一个安保问。
女孩点点头，“叔叔，她是我姐姐。”
“看在杨树的份上，就不和你计较。但回头还是要排队的。”
李黑眼这才被松开。
“谢谢帅叔叔。”杨树连忙笑脸盈盈地道谢。
李黑眼甩了甩手，睨了一眼离开的背影，咕哝道，“痛死我了！地界的帅哥咋不知道怜香惜玉的……”
没等李黑眼反应，杨树便拉着她的手，“姐姐，跟我来。”说罢，转眼就消失不见。
另一侧苍茫的金色草丛边上，彼岸花开得如火如荼，一路铺过去，与天相接。风吹麦浪，摇曳生姿。
宛若恶魔的温柔。
“你是……”
“唉……”女孩叹了口气，“看来，人间记者并没报道我的死讯？小区‘在水一方’的女孩被杀惨案也无人关心。”
“啊……”李黑眼上下唇分离，双眼睁得老圆，“你就是那个女孩？杨某？”
女孩点点头，“我叫杨树。姐姐你呢？”
“李黑眼。”
“姐姐，你怎么会在这？”
“先别管我。杨树，那些报道是真的吗？”
“是真的。”
“那为何要对你下此毒手？”
“我也想知道他为何对我下此毒手。但司长说，因为地界缺主播，而我在学校亦是主播，口碑极好，有这方面的天赋，是块好料，所以就让我来了。”
“别告诉我是天妒英才？”
“算吧。有何不可？何况，哪有那么多原因。”
“那个老不死的应该下无间，永世不得超生。”
“那个老头只是恰巧想杀人，恰巧碰见我，所以……”杨树耸耸肩，一副并不在意的样子，“世间有太多东西，是无法解释的。也许，我的命数就是如此。”
“你为何像是……”李黑眼正琢磨着该如何问，该不该问，甚是难以启齿，但见杨树一直盯着她，只好继续道，“像是一点也不难过？”
“其实，我活着和死了也没什么区别。”
“啊？这话啥意思？”
“我的父母时常吵架，夜不归宿，对我不闻不问。我被杀的那天，他们已经连续三天不回家了。我爸借由出差，实则在他的另一个女人家里过夜。我妈也找了个年轻叔叔，成天乐此不疲得和他在一起。他们彼此各怀心事。他们恶心的可以对唯一的女儿说谎，并且面不改色，理所当然，心安理得。
你知道吗？当时他们对我说得每一句话我都信了。我一厢情愿认为他们是为了我创造美好生活，所以自然是很忙的。所以，我也很努力得照顾好自己，努力学习，还充实自己的课外生活当了学校的主播，因为我希望我将来能当一个出色的主持人。
可后来我才知道，其实我只是个无人在乎的孩子。那天放学，我瞧见路上某个同学的妈妈载着他从我身边经过时，一句话敲击着我的耳膜，‘宝贝，饿不饿？妈妈晚上做了你最爱吃的红烧牛肉’，莫名的沮丧涌上我的心头，因为我知道他们今晚依旧不在家，依旧不回来，没人问我饿不饿，没人问我爱吃什么。想到那个死气沉沉的家，瞬间，我的心情竟如灰色的天空，布满了阴云。
走到小区门口时，我瞧见旁边的地下室，也许外加天气的缘故，里头比日常更显暗沉，灰蒙一片，仿佛雾气氤氲。莫名一股强大的力量就驱使我往地下室走去。
在电梯间等候时，一个大约50岁的老头走了进来，他看了我一眼，忽闪着双眼，像是琢磨着什么。之后又瞟了我一眼，很随意的那种。
我还在思考着这大爷怎么如此之怪，突然，我的身体感到一阵刺痛，随即灼热，很快，我的嘴被一双手紧紧捂住，我感到一阵虚脱，发不出任何声音。胃部翻腾，鲜血从嘴里流出，身体开始剧烈疼痛，他不知什么时候将一把锐利的尖刀插进我的腹部，鲜血汩汩，浸染了大片衣裳。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又接连补了几刀。
我感到无比的寒冷，像置身冰天雪地之中，眼前一片昏天暗地。很快，我感觉我的魂从身体里飘浮而起。我看着那个老头残害我的身体之后，还悠闲自得地将刀在我身上来回擦了几下，喃喃自语，‘看来这磨刀石还是挺好用的’，然后就往地下室出口大摇大摆得走去了，像是一切从没发生过一样。”
“你想知道后来怎么样了吗？”
“后来？”女孩冷哼一声，“知道了又如何？”
“为什么？难道你就这么甘心吗？”
“听说那个老头是个精神病患者，在后面我也就不关心了。不就无罪么？因为精神病嘛。可他明明就是个正常人。无所谓，反正我已经死了。真正令我伤心的倒不是这个。”
“不是这个？”李黑眼有些惊讶，“那是什么？什么还能比这个更令人愤怒心伤的？”
“我的父母。”
“你的父母？他们……他们怎么了？”
“我离开人间的头几天，我在附近四处飘荡。我发现他们压根不伤心，反而正因为我的死为理由冠冕堂皇得离婚了，遂了彼此心里早就迫切实现的愿。看着他们彼此如释重负的样子……”杨素嘴角抽动，半晌，“我的死，反而成全了他们。”
“他们……才是真该死……”李黑眼咬牙切齿咒骂道，“那你恨他们吗？”
“你觉得我该像人间描述的那样，回去找他们报仇吗？”
“难道你一点都不怨恨吗？”
“恨过的。可是凡事具有两面性，有得必有失。
我成全了他们，他们或许也成全了我吧。至少，我在这个世界过得比人间好。生也好，死也罢，人生轨迹的完整旅途，我不过提前走完生的那一段而已。而在这里，我可以继续生存，我的灵生还很长。”
“瞧你这话说得，像是地界比人间更好似的，多消极！”
“离开人间不是我的错。为什么说我消极呢？死乃生的延续，哪有所谓的好与不好。只要适合自己的，都是最好的。即便我的父母如此，如果可能，我还是会坚强得活下去，我没想过自己会死。可最终却成为一个所谓精神病患者平白无故的牺牲品。有些偶然，就是必然。你能怎么办呢？你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你不知道，当时，成魂的我蹲在角落里看着自己被戳伤无数孔的身体有多难过。那是一个年轻的身体啊。如花少年，有着美好未来。我向来都这么认为。你能说我消极吗？
但就目前而言，我不过待在了更合适的地方。说真的，我并不怀念我的父母，就像他们也不怀念我一样，也不怨恨那个凶手。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李黑眼摇摇头。
“这世界有一种花，只有两片花瓣，知道是什么花吗？”
“什么？”
“麒麟刺。一片是因，一片是果。彼此相拥，躲不掉，逃不掉。人生之业报将最终决定他们的果。
人难免一死，要么好好活着，即便离开了，在另一个空间，也要珍惜每一个存在的机会，也要好好活着。
芸芸众生，大多小人物。小人物要的只是道理。关键是，这个世界，懂理的人太少。你想简单点，都是一种梦。
而在这里，我找到了我的梦。”
李黑眼看着杨树，心潮涌动。小小年纪，却有着不该在这个年纪该有的领悟。仿佛她真的是一棵大树，顶天又立地。她的话语如一场倾盆大雨，洗涤附着在她小小心脏表面包裹的泥土，颠覆深处的幽暗，久违的心潮开始涌动，扑通扑通的跳动，激烈的敲响，明亮而鲜活。
终离夜那张脸再次浮现在她眼前，冷漠，温柔，深沉，遥远。
随即，眼底湿润。
“姐姐，那么你呢？你怎么会在这？不会也成为魂了吧？”
“不是。我……”
话音未落，杨树手上的芯片亮起。
“杨树，你在哪？”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
“司长叔叔，我在城墙外。”
“别迟到。”
“知道了。”
说罢，杨树转身看向李黑眼，“眼眼姐，我不能陪你了。主播时间到了。”
“好，那你先走吧。我一个人在这待会。”
“城墙外野鬼较多，基本都是自杀，眼眼姐，你可得悠着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