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顺着林溪的发梢滴落，在她脚边积起小小的水洼。怀里的毯子包裹传来细微的颤抖，像一片风中的叶子。那断断续续的、带着痛苦和恐惧的意念，依旧萦绕在她的脑海。
“黑……好黑……冷……”
“妈妈……在哪里……”
“痛……不动……就不痛……”
这些破碎的念头让林溪的心紧紧揪着。她只能更稳地抱住它，用自己单薄的体温试图温暖这个脆弱的小生命，同时在心中不断默念：“坚持住，就快到了，我们去找医生，专业的医生……”
“安心宠物急诊与转诊中心”的霓虹招牌在雨幕中清晰起来，冷静的蓝白色调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专业权威。那是一栋独立的现代化建筑，巨大的玻璃幕墙映出阴沉的天空和街灯昏黄的光晕，与周围早已熄灯打烊的商铺格格不入。
越走近，林溪的心跳得越快。一种无形的压力包裹着她。她浑身湿透，头发凌乱，抱着一个用破旧毯子裹着的、泥污不堪的流浪狗，与眼前这个光鲜亮丽的地方形成了尖锐的对比。她自己都觉得这幅画面荒谬得刺眼。
走到气派的自动门前，门无声地滑开，温暖干燥、混合着消毒水和淡淡清洁剂气味的空气扑面而来，让在雨夜里冻得有些麻木的林溪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前台后面，一位穿着整洁淡蓝色护士服的年轻女孩正对着电脑屏幕敲打着什么。听到动静，她抬起头，看到林溪的狼狈模样，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惊讶，但良好的职业训练让她立刻恢复了标准的微笑：“晚上好，女士，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她的目光顺势落在了林溪怀里那个与医院环境极不协调的毯子包裹上。
“我……我捡到了一只小狗，”林溪的声音因为紧张和寒冷而有些沙哑，她小心翼翼地掀开毯子一角，露出幼犬那条经过她简陋处理、依旧狰狞的伤腿，“它伤得很重，后腿开放性骨折，可能还有内伤，失血也多，需要立刻救治！”
前台护士探身仔细看了一眼，眉头立刻蹙了起来，显然是看出了伤势的严重性。“请您先填一下这份急诊登记表。”她迅速从柜台下取出一张表格连同一支笔递过来，语气依旧礼貌却带着程式化的流程感，“初诊需要先缴纳一千元押金，请问是现金还是刷卡？”
果然来了。林溪的心沉到了谷底。她握着那支轻巧的笔，却感觉重若千钧。表格上的字迹在她因疲惫和焦虑而模糊的视线里晃动。
“我……我暂时没有钱。”她艰难地开口，感觉脸颊像被火燎过一样，“能不能先救它？我以后一定想办法还上！我是兽医，我刚毕业，我可以打工还债……”她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哀求。
护士脸上的微笑淡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公式化的、带着明确拒绝意味的同情：“女士，非常抱歉，我们这里有严格规定，必须先缴费才能进行处置。这是医院的流程，我实在无权通融。或者，您有没有朋友或者家人可以暂时……”
就在这时，怀里的幼犬似乎因为环境改变和光线刺激，又或许是疼痛加剧，发出一声极其微弱的、带着泣音的呻吟，身体在林溪臂弯里轻轻抽搐了一下。
“吵……好亮……怕……”
与此同时，一个冷静、低沉，带着不容置疑权威感的男声从林溪侧后方的走廊传来：“什么情况？”
林溪猛地回头。
一个穿着熨烫得一丝不苟的白大褂的高大男人正步履沉稳地走近。他看起来二十七 八岁，身姿挺拔，鼻梁高挺，薄唇紧抿，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眼神锐利如鹰隼，正精准地落在她和她怀里的毯子卷上。他周身散发着一种冷峻而专业的气场，与这间现代化医院格格不入的，是林溪带来的混乱与狼狈。
“陆医生！”前台护士立刻站起身，语气带着显而易见的恭敬，快速解释道，“这位女士在路边捡了一只受伤的流浪狗，伤势不轻，但是……她没有带钱。”
被称为陆医生的男人目光扫过林溪湿透的衣衫、滴着水的发梢，以及她怀里那与周遭环境极端不协调的破旧毯子，最后定格在她因为窘迫和焦急而微微泛红的脸上。他的眼神没有任何波澜，既没有鄙夷，也没有动容，只有一种纯粹的、审视般的冷静，像是在评估一个复杂的病例。
“登记信息了吗？”他问，声音平稳得像冰冷的器械。
“还……还没有。”林溪下意识地回答，攥紧了手里的笔，指节泛白。
陆医生走上前几步，他的靠近带来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和一丝清冽的、类似雪松的须后水气味。他没有看林溪，而是直接伸出修长干净的手指，动作专业地轻轻掀开毯子，更清楚地看到了幼犬的伤势和那条简陋的固定。
看到那狰狞的开放性骨折和业余的包扎，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你做的固定？”他抬眼看向林溪，目光如手术刀般，似乎要剖开她的所有伪装和借口。
“……是。”林溪在他的注视下感到一阵莫名的心虚，仿佛自己拙劣的急救措施亵渎了某种神圣的领域，“情况紧急，找不到别的东西，我只能先想办法止血固定，怕它失血过多……”
“左后肢开放性骨折，创面污染严重，伴有失血性休克前期症状。”陆医生打断她，语速快而清晰，是纯粹、冰冷、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专业判断，“必须立即进行清创、复位内固定手术，同时进行抗休克治疗。任何延误都会显著增加保肢难度和败血症风险，死亡率会急剧升高。”
他每吐出一个专业的词汇，林溪的心就往下沉一分。这些潜在的可怕后果，她何尝不知道？但她无能为力。
“我知道情况很糟，可是……”
“急诊押金一千元，初步检查、术前准备和手术费用预估在一万五到三万元之间，术后护理和用药另计，视具体情况可能更高。”陆医生收回手，语气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像是在宣读一份冰冷的说明书，“这是医院的规定。没有费用，我们无法启动任何治疗程序。”
他的话语像一把把冰锥，彻底击碎了林溪最后一丝幻想。理性，冷静，程序正确，无可指摘，却冰冷得让她浑身发寒。
“规定？规定比一条命还重要吗？”一股压抑了整晚的委屈、愤怒和无力感猛地冲上林溪的头顶，让她声音发颤，“它才那么小！它可能连今晚都熬不过去！你们是医生，是医院，救死扶伤不是最基本的天职吗？”
陆医生（林溪从护士的称呼中知道了他的姓氏）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变化，那是一种带着些许嘲讽的、洞悉世情的冷然：“救助的前提是保证医疗机构的可持续运行。如果每个无法支付费用的人都来要求我们履行‘天职’，这家医院早就不存在了。女士，情绪化和道德绑架解决不了任何实际问题。”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她空荡荡的双手和湿透的、显然价值不高的衣衫，语气更淡：“或者，你能提供任何形式的担保吗？比如，有稳定工作的本地联系人？”
林溪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担保？在这个陌生的城市，她连一个可以深夜打扰、并能为此事作保的朋友都没有。孤立无援，就是她此刻最真实的写照。
怀里的幼犬似乎感受到了这凝滞而充满压力的气氛，又或许是生命正在加速流逝，它极其微弱地抽搐了一下，发出一声细若游丝、几乎被雨声掩盖的哀鸣。
“痛……不想……死……”
这微弱的、却蕴含着最原始求生欲望的意念，成了压垮林溪的最后一根稻草。强忍了整晚的泪水终于决堤，混合着脸上的雨水，无声地滑落。她不再看那个冷漠得像一座冰山的陆医生，而是低下头，将脸颊轻轻贴在那尚且温热的毯子包裹上，用带着浓重鼻音和绝望的哭腔，对着前台护士，也像是向着这冰冷的世界哀求：
“求求你们……先救它……钱我一定会还的……让我做什么都行……我可以签协议，我可以抵押我的证件，我可以给你们医院做义工，做最脏最累的活……它真的等不了了啊……”
她的肩膀因为压抑的哭泣而微微颤抖，看起来脆弱又狼狈。
前台护士露出了更加为难和同情的表情，目光求助般地看向陆医生。
陆景珩看着眼前这个哭得不能自已的年轻女孩，又瞥了一眼她怀里那只气息奄奄、仅靠着一点本能和这个陌生女孩的体温维系着生命的流浪狗。他的表情依旧没有什么大的波动，只是镜片后的目光，在她那因为极度用力抱着小狗而指节惨白的手上，停留了微妙的一瞬。
空气中只剩下林溪低低的啜泣声、窗外持续的雨声，以及医院内部某种仪器规律的、冷漠的滴答声。
几秒钟令人窒息的沉默后，陆景珩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听不出什么温度，但说出的话却让林溪猛地抬起了泪眼：
“把它抱进一号处置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