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绿色面包车“嘭”地关上,像一口铁井突然封顶。引擎的低鸣在车厢壁上来回撞,回声短促而钝,像有人在井底敲了一下铁桶,随即被黑暗吸收。林野——此刻已被改名“招娣”——被按在第三排铁板座位上,左右各堵一名男人,像被两块生铁夹住的一条尚未冷却的钢筋。腕上粉色皮筋勒进皮肤,印着“Hello Kitty”,却遮不住皮下淤青——那是身份被剥离的第一道箍。
车内没有钟表,却有倒计时:
- 发动机预热 30秒
- 雪原消失 2分钟
- 国道收费站 15分钟
- 黑屋铁门 未知
倒计时没有数字,只有气味:烟味、酒味、廉价雪花膏味,混合成一条湿冷的舌头,舔过她的耳廓,像在预告:你即将被重新命名,也即将被重新编号。
车停,铁门拉开,黑暗像另一张巨口,把“招娣”整个吞进去。黑暗里有墙,墙上有汗,汗里混着尿、血、廉价雪花膏,像一层永远晾不干的旧毛巾。她被推入一间窄长的仓房,铁门在背后“哐啷”合拢,像某段历史被悄悄盖上被。天花板吊着一盏昏黄灯泡,灯罩裂口,像另一只被剥掉嘴唇的巨口,露出里面极亮的牙——钨丝。
灯下方摆着一张折叠桌,桌面贴着一张A4纸,纸面印着表格:
序号 姓名 年龄 来源 特征 备注
红姐——穿红呢大衣的女人——握着圆珠笔,笔尖在表格上敲击,像给某种尚未命名的牲畜,数肋骨。
“序号37,姓名招娣,年龄14,来源灰河,特征右颊鞭痕,备注——”
笔尖停顿,红姐抬眼,目光落在林野脸上,像秤砣落盘,瞬间称出斤两。
“备注:倔,需驯。”
笔尖继续敲击,像在鞭痕上再补一道箍。表格被撕下一半,塞进一只透明文件袋,袋口被系紧,像被系紧的喉咙。另一半被贴在墙上,墙皮受潮起壳,表格纸却粘得极牢,像某段尚未被完全剪断的脐带。
编号完毕,失序开始。
- 头发被剪,剪到第七下时,头皮露出第七块白斑;
- 衣服被剥,剥到第七层时,皮肤露出第七处淤青;
- 名字被改,改到第七遍时,“林野”两个字被彻底剥下,像剥掉一层尚未长成的皮。
失序没有声音,只有节拍:剪子的“咔嚓”、拉链的“嗤啦”、皮带的“啪”,同时落下,又同时升起,像三把同时出鞘的刀,同时插进同一个伤口。
失序之后,是作息——黑屋没有钟表,只有铁门开合的节拍:
- 06:00 铁门拉开,扔进来几片干面包;
- 12:00 铁门拉开,扔进来半桶凉水;
- 18:00 铁门拉开,扔进来几粒白色药片;
- 24:00 铁门拉开,扔进来几束手电筒光。
作息时间没有数字,只有气味:面包的霉味、凉水的铁锈味、药片的苦味、手电筒的电池味,同时落下,又同时升起,像四把同时出鞘的刀,同时插进同一个伤口。
黑屋有语法:
- 直线是墙,弧线是尿痕;
- 圆是心跳,箭头是震动;
- 出口是门,入口也是门;
- 门是铁,铁是锁,锁是倒计时。
语法没有文字,只有节拍:铁门开合的“哐啷”、手电筒开关的“咔嗒”、守卫脚步的“咯吱”,同时落下,又同时升起,像三把同时出鞘的刀,同时插进同一个伤口。
第七天,失序达到顶点。
- 06:00 面包被扔进来,却被踩碎;
- 12:00 凉水被泼进来,却被踩成水洼;
- 18:00 药片被扔进来,却被踩成粉末;
- 24:00 手电筒光被扔进来,却被踩成碎片。
暴动没有声音,只有节拍:踩碎面包的“噗嗤”、踩成水洼的“哗啦”、踩成粉末的“咔嚓”、踩成碎片的“噼啪”,同时落下,又同时升起,像四把同时出鞘的刀,同时插进同一个伤口。
暴动之后,是静默——女人们同时抬头,同时呼气,同时在心底写下同一句话:
“生于裂缝,名叫野——黑屋作证。”
暴动之后,是罪录——林野用指甲蘸着被踩碎的白色药片,在墙面上写下第一行:
“序号37,姓名招娣,特征右颊鞭痕,备注——倔,需驯。”
字迹呈暗褐色,散着微苦,却比任何墨水都更忠诚——它渗进水泥,渗进砖缝,渗进黑暗,像一条正在生长的根。
写完,她指尖在墙面上轻轻敲,节奏一长两短——那是黑屋时代留下的暗号:来看。女人们同时围拢,指尖同时掠过那行字,同时发出极轻的“嘶”,像五片雪花同时落在同一根树枝上。
罪录之后,是继续——铁门再次拉开,扔进来几片干面包,扔进来半桶凉水,扔进来几粒白色药片,扔进来几束手电筒光。
继续没有终点,只有节拍:铁门开合的“哐啷”、手电筒开关的“咔嗒”、守卫脚步的“咯吱”,同时落下,又同时升起,像三把同时出鞘的刀,同时插进同一个伤口。
继续之后,是等待——女人们同时抬头,同时呼气,同时在心底写下同一句话:
“黑屋是产道,铁门是脐带,出口是出生证;
剪断脐带,剪断名字,剪断过去;
裂缝仍在,光仍在,名字仍在——
名字,叫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