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车驶出隧道后,林野滚落雪坡,沿着灌溉渠一路向南。天将亮未亮,灰蓝色的晨雾像被谁拉直的幕布,把灰河矿区远远隔在幕后。她怀里抱着那只奶粉罐——37块8毛、半条血字绷带、一页被火烤过的时刻表,全部垫在罐底,像另一副更轻的骨骼。
雾尽头,停着一辆墨绿色面包车,车门敞开,像一张等待咬合的嘴。车牌被泥巴糊住,只露出“省”字最后一笔,像故意伸出的钩子。车头站着个女人,红呢大衣,发卷被风吹得乱颤,像一团将熄未熄的火。她冲林野招手,声音被风撕得七零八落:“小姑娘——去哪儿?上车暖和!”
林野后退半步,雪在脚下发出“咔嚓”的脆响,像提醒她:裂缝才刚打通,别又跳进另一口井。女人却不追,只从车里拎出一杯热豆浆,纸杯冒着白汽,像一条柔软却危险的触手。“喝一口,暖暖手,再赶路也不迟。”豆腥味钻进鼻腔,像某段尚未被命名的记忆,诱她向前。
雪原背后冒出两个男人,一左一右,呈扇形包抄,脚步落在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节拍,像给猎物送行的鼓点。林野转身想跑,却被高跟鞋先一步踩住鞋带——红呢女人笑得极甜,像给陷阱盖上一层糖霜。
车门“嘭”地合上,世界瞬间静音,只剩发动机的低鸣,像另一口更小的井。女人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硬卡片,在她眼前晃了晃——那是她的字典塑料封面,被抽走了一半,露出“新华”两个凹字。
“林——野?”女人读出拼音,声调上扬,像在品尝一颗未熟的梅子,“不好听,太野,得改。”
她转头,对两个男人说:“叫招娣吧,吉利,好养活。”男人齐声应和,像给新牲口钉蹄铁:“招娣——好听!”
林野张嘴,想喊“我不是”,却被寒风灌满,只剩气流,像母亲一样哑。女人把字典重新塞进她怀里,却抽走了封面——封面被折成四块,扔进一只黑色塑料袋,袋口被系紧,像被系紧的喉咙。
“招娣,以后要乖。”声音温柔,却带着胶质的黏,像给陷阱盖上一层被。
女人递来一条粉色皮筋,上面印着“Hello Kitty”,却遮不住皮下淤青。皮筋被绕在腕上,像给某段尚未命名的脐带,扣上最后一枚锁。林野伸手去扯,却被女人按住:“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她伸手,把林野腕上用头发编成的发绳——五把剪刀女孩的黑发——轻轻扯下,像拔掉一根尚未长成的乳牙。发绳被扔进暖气格栅,像一条试图逃走的黑蛇,却被格栅卡住,挣扎几下,终于静止。
车驶上公路,女人递来半瓶矿泉水,瓶身冰凉,标签被撕掉一半,像某种未完成的暗示。林野没喝,却看见瓶底飘着一粒细小的白色药片,正在慢慢溶解,像一条正在醒来的小蛇。
“喝一口,压压惊。”声音更低,更黏,像糖浆底下拖出的丝,带着不易察觉的钩。林野把水瓶递回去,声音哑却坚定:“我不渴。”女人笑,却不再劝,只把水瓶收回,像收回某段尚未放出的线。
女人转身,从座位底下摸出一只黑色塑料袋,袋口被系紧,像被系紧的喉咙。她打开袋口,露出被折成四块的字典封面,封面上的“新华”两个字被折痕割得支离破碎,像某段尚未被完全剪断的脐带。
“林野,”女人轻声说,“这个名字太野,不适合你。”
她用手指在封面背后写下两个字:
“招娣”
字迹极轻,却极重,像给某段尚未命名的历史,盖上一枚无法申诉的章。
车继续驶,雪原在背后合拢,像一本被合上的书,书页里夹着一张被撕掉的车票,车票上的名字,正在慢慢褪色。林野不再说话,只把指尖按在腕上——那里,粉色皮筋遮不住皮下淤青,却遮不住那粒正在发烫的名字——
名字,叫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