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拒绝了王哲递过来的那个厚厚的信封。
他和他母亲站在门口，眼圈通红，带着大病初愈的虚弱和劫后余生的庆幸。
那位刚刚从“虚无”边缘被我拽回来的王大爷，已经在家人的搀扶下睡去，呼吸平稳，只是脸色依旧苍白如纸。
“祁先生，这……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您救了我爸，就是救了我们全家。”王哲的声音沙哑，坚持着要把信封塞给我。
我摇了摇头，将他的手推了回去。
“这不是生意。”
我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
我没有告诉他们，今晚我面对的，不是什么可以用金钱衡量的怨灵或邪祟。
那是一个“命傀”。
一个用逆命阁的邪术，以某个倒霉蛋的生辰八字为核心，扭曲了数十种怨念和厄运，强行捏合而成的“因果寄生虫”。
它没有神智，只有一个本能：吞噬。
它不会杀人，只会将一个人的“存在”，从这个世界上一点一点地擦除。
照片褪色，只是最初级的表象。
当它完成最后一步时，不光是王大爷本人会消失，所有关于他的记忆、他存在过的痕迹，都会被因果律彻底抹平。
他会变成一个从未出生过的人，这比死亡，要恐怖一万倍。
我几乎耗尽了身上所有的力量。
“镇魂符”加“固”字诀，像船锚一样死死钉住了王大爷即将离散的命格。
“破妄符”斩断了梦境与现实的连接，却在斩断的瞬间，遭到了那“命傀”背后因果律的疯狂反噬。
我的出租屋里，恐怕已经是一片狼藉。
最后，我动用了那张“溯源符”。
符纸燃烧的瞬间，我看到了一条线，一条漆黑冰冷，散发着腐烂气息的因果之线。
它的一头连着王大爷，另一头，则穿过层层叠叠的城市网络，没入了一片更深沉，可我无法看清的黑暗之中。
我试图追溯，但那条线在被我“看到”的瞬间，就自行断裂了。
断裂前，我感觉到了一股意念，没有声音，没有语言，却清晰地传递到我的脑海里。
那是一种混杂着嘲弄、轻蔑和一丝“惊喜”的意念，仿佛一个高高在上的棋手，发现棋盘上一颗本该被吃掉的棋子，忽然挣扎了一下。
他不在意棋子的死活，他只是觉得，这盘棋，似乎变得有趣了一点。
这些，我都无法对王哲一家说出口。
我只是一个解决了他们噩梦的“高人”。
我不能告诉他们，你们的噩梦结束了，而我的战争，才刚刚开始。
“好好照顾你父亲，让他多晒晒太阳，最近不要去阴暗的地方。”
我拉了拉外套的兜帽，遮住自己苍白的脸。
“还有，把家里所有的旧照片，都烧掉。”
“烧……烧掉？”王哲的母亲愣住了。
“对，一张不留。”
我没有解释，那个“命傀”虽然被我驱离，但它留下的“坐标”还在。
那些承载了王大爷“过去”信息的照片，就是最好的媒介。
留着它们，等于是在黑暗里点亮了一盏引路的灯。
王哲显然更懂得变通，他用力点了点头：“好，我们听您的，天亮就处理。”
我不再多言，转身走进了楼梯间。
身后，是他们感激涕零的道谢声。
那声音，没有给我带来任何慰藉，反而像一根根细小的针，扎在我的背上。
我守护了他们，可谁来守护我？
我用自己的“存在”，去对抗那股试图“抹除”一切的力量。
这是一场注定不会有赢家的交换。
走出单元门，凌晨四点的冷风迎面扑来，带着都市夜晚特有的，混杂着尘埃与植物腐败的味道。
我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灌入肺里，让因为精神力透支而有些发昏的头脑，清醒了许多。
我没有打车，只是沿着空无一人的街道，漫无目的地走着。
路灯将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又在我走过之后，将它缩得很短。
城市还没有醒来，巨大的钢铁森林在夜色中，像一头头沉默的巨兽。
霓虹灯在远处的楼顶闪烁，红的，蓝的，绿的，光怪陆离，像巨兽身上流淌的血液。
在普通人眼里，这是一座繁华而不知疲倦的城市。
但在我眼中，它此刻，千疮百孔。
我能“看”到。
那家24小时便利店的玻璃门上，攀附着一张模糊的人脸，那是某个夜班店员因为过度疲劳，而逸散出来的负面情绪；
街角的垃圾桶旁，一个瘦小半透明的影子，正在贪婪地吸食着腐烂食物散发出的阴气，那是一个饿死的流浪汉，死后依旧重复着生前的执念；
一辆飞驰而过的末班公交车上，靠窗的位置，坐着一个穿着旧式长衫的老人，面无表情地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
他不是鬼，也不是生魂，他只是一个被这个时代遗忘，活在过去时间里的“残影”；
这些，都是我以前“巡城”时，会记录在案，并根据危险等级进行处理的“城市异常点”。
但现在，它们在我眼中，都变得无足轻重。
它们就像土壤里的杂草，虽然碍眼，却也是生态的一部分。
真正致命的，是毒源。
是像逆命阁那样，试图污染整个水源，让所有土地都寸草不生的剧毒。
口袋里的铜钱，一片冰凉。
刚刚在豆豆身上感受到的那丝暖意，早已消失殆尽。
我把它掏出来，握在掌心，冰冷的触感，让我感到奇异的安心。
南良是对的。
孤星之命。
这条路，从我成为“赎梦者”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只能一个人走下去。
任何温暖，任何羁绊，都只会成为我的弱点，也会成为伤害他们的利刃。
我以为我忘了，但今晚的经历，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提醒了我。
我守护的，是窗内贴着小红花的温暖，而我，必须永远站在窗外的黑暗里。
我的脚步停在了一个十字路口。
红绿灯不知疲倦地变换着颜色，空旷的马路上，只有风在穿行。
我抬起头，看向城市中心那栋最高的建筑。
那里，曾经是逆命阁的总部。
现在，它只是一栋普通的写字楼，灯火通明，无数个“王哲”正在里面为了生活而奔波。
可我知道，那棵被砍倒的巨树，它的根系，已经蔓延到了整座城市的地下。
今晚的“命傀”，只是它在某个角落，重新钻出地面的一根新芽。
我该怎么办？像以前一样，被动地等待求助，处理一件又一件的委托？
不！那太慢了。
等我处理完一件，它们可能已经污染了十件，一百件。
我不能再当一个“修复者”，必须成为“清除者”。
主动出击，找到那些隐藏在黑暗中的毒源，在它们发芽之前，就将它们连根拔起。
可是，城市这么大，我又该去哪里找？
我站在十字路口中央，第一次，感到了如此深刻的茫然和无力。
就在这时，我胸口贴身存放的地方，传来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异动。
是那面“知微镜”，它没有发热，也没有发光，只是轻轻震动了一下，像是在回应我心中的疑问。
我将手伸进内袋，隔着红布，触摸着镜面。
一片冰凉，光滑如水。
南良说过，这面镜子，不能照人，不能照鬼，只能照“因果”。
它照出的东西，有时候比鬼神更可怕。
我一直没有勇气使用它，因为我害怕。
我害怕看到自己的未来，害怕看到一个早已注定的悲惨结局。
但现在，我忽然明白了。
我害怕的不是结局，害怕的是没有选择。
如果窥见未来，是为了让我接受一个无法改变的命运，那这种能力，本身就是最恶毒的诅咒。
但如果……
如果“知微”，不是为了“看见”唯一的结局，而是为了“看见”所有的“可能”呢？
如果它能照亮的，不是那条通往终点的路，而是这片黑暗中，所有纵横交错可以踏足的“径”呢？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我脑海中，破土而出。
我抬起头，环顾着这座沉睡的城市，夜色依旧深沉，但我的眼神，却不再迷茫。
我转身，不再朝着家的方向，而是选择了一条通往城市最古老阴暗的旧城区的路。
如果逆命阁的根系还在，那它们最有可能扎根的地方，一定是那里。
那里，有最多的“养料”，有最多的遗憾、执念，和被遗忘的过去。
我的战争，换了一种方式。
从今晚起，我不再是被动应战的守卫者，我要做主动踏入黑暗的猎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