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暑伏天,大人们每天中午饭后最热衷的,就是睡午觉。
拉一张破席,铺在屋子里被踩得光滑溜溜的地上,或是大树下的荫凉里,躺下就着。
像汤圆儿这个岁数的小孩儿,让他们老老实实的大白天睡个午觉,是十分困难的——当然,喝多了啤酒在瓜田里睡死过去的那次,不能算。
瞅着大人们躺下迷糊过去,便会不约而同地各个悄悄起身,溜着墙根儿蹑手蹑脚地摸出门去,根本不用招呼,在外面又默契地聚集在了一起,开启了独属于他们的午间欢乐时光。
上树可摸鸟,下水能洗澡,园里偷瓜果,赤脚到处跑。牛能骑,羊能骑,猪也能骑。烧包谷,烧红薯,烧雀烧蛙。这个年岁的孩子,活脱就是行走的拆家机器。那真叫一个:光屁股打赤脚直跑七年,神恶心仙嫌弃鬼都不缠。
那时节,所有人整天都铆足了劲儿为肚子奔波,睡完午觉养足精神还要下地,哪还有闲工夫管孩子?管他什么男孩女孩,没进学堂前的两脚兽,统一就俩特征:一丝不挂,一无牵挂。
汤圆儿记得太爷说过,渔猎是祖先留在后人们血里的记号。
他听不懂,于他来说,最好玩最有挑战性的,就是钓鱼和捉知了。
找根棍子或是竹子,就是现成的鱼竿。鱼线就用化肥袋子上解下来的封口线或是母亲缝补用的棉线。鱼漂就更简单了:高粱秆子或是苞谷杆子最细的那节截一段下来——实在不行找个泡沫随意修剪一下,拴起来都可以用。
难的是鱼钩。
菜市口卖小杂货的瞎子老万那儿就有卖的。可恶的是人家要钱,两分钱一个——更可恶的是瞎子老万有两口一米见方的玻璃橱箱,可以上下开合的那种。
他的小百货,都摆在里面。从外面能清清楚楚的看到,但只有交了钱,他才会把玻璃盖子掀起,伸手进去拿出来。所以,这群猴爷顺手牵羊的歹心生出的同一刻,便又被死死地掐灭了。
当然,更重要的是:瞎子老万可不瞎,只是眼睛小些;而且那些,可是带着倒刺的鱼钩!任你‘无影手’,它只认得肉。二货才会伸手去偷鱼钩——至于回去跟父母要钱买鱼钩这个念头,如同伸手偷鱼钩,同样也还是,算了吧。
但事实证明,伟大的劳动人民的智慧,是无穷的。
母亲缝衣服的大鼻针,便在此刻突显出它从未有过的可爱来:放在火上烧红了,老虎钳夹住一弯……其中的技术含量,无非就是一回生二回熟而已——货郎的生意后来越发的好,其中就有一部分是他们的功劳。
只要夏天打雷多起来,汤圆儿就知道,今年的知了,又来了。
捉知了这件事的魅力,主要在于它多角度的可玩性上:借着傍晚的夜色,专抓刚爬上树的,有的半褪了蝉衣,露出白嫩的身子来,此时的肉质也是最嫩最好的,便瞎起个名字,叫作‘摸白’;还没来得及褪壳或是从洞里抠出来那种一身黄甲的,便叫作‘掘金’。
捉回去用碗盆一类的扣住它,到了早上,自然也会褪了壳,变成肉白色的。
无法改变的是,一切稚嫩最终都将走向成熟:这一袭嫩白色接触空气之后,就会从外到内,由肉到翅,一点点慢慢地变硬发黑,最终壳硬翅展之后,再一路爬到了树顶叶间,开始了那短暂一世的嘶鸣,再去捉时,就称作‘打黑’了。
当然,像古书里描述的那种,用黏胶之类的东西去粘知了的高超技艺,于汤圆儿他们而言,更像是个笑话。
他们只会用铁丝捏一个圆圈出来,然后套上一个诸如洗衣粉袋这类的塑料袋,用绳子来回穿透边沿拴好了,再绑在长竹竿的头上,就做成了一个笨拙的‘捕虫网’。
什么狗屁听声辨位的本事,根本用不上——那知了总是生怕别人不知道它还活着似的,用尽一切可用的时间,都在声嘶力竭的狂刷着存在感。
唯一需要的,只是蹑手蹑脚地靠近,然后瞅准时机扣下网去而已。
人手一个捕虫网,就像是在打比赛,那些聒噪的小家伙在塑料袋里惊恐万分地飞撞扑腾着,纷纷落网,用不了多久,就能捕到一大堆。
明知不好吃而试食之,永远是这些破坏之王不可动摇的信念和做派。
最便捷的烹饪方式当然是烧来吃。而最佳的火炉,自然就是村头的炕烟土楼——炕烤的烟叶还没出,但炉火已停,炉口的那点儿余火,简直就像是为了烧知了而量身定做的一般。
烧知了也绝对是一个技术活。
烧得狠了,扒拉出来就像一块炭,色香味俱无。烧的轻了,用手一挤甚至知了的尿还会飞溅而出,让人根本不可能再有下口的冲动。
所以在长期的知了烧烤事业当中,几乎每一个小孩子,都练就了一手食材处理和火候掌握的真本领:知了先被一个个安乐捏死,只需找几块瓦片来,整整齐齐非常有仪式感的摆上去,然后推进炉膛当中,最后再堵上炉口挡风的铁板。
蹲在那儿静静地听着里面不断发出“滋滋——”的声音,直到这种声音消失,并略微带着一股糊味的香气飘出来的时候,煤火烤知了,就出锅了。
六七个人围成一圈儿,看着烧熟的知了,全都一脸的坏笑……
毫无征兆的,一个略微有些虚弱的声音在所有人的耳边突然响起……
“娃儿们,能不能……把这个,给我们一点儿吃?”
所有人全都被吓了个激灵!
猛然抬头回看,只见几步开外,站着一个斜背包袱,头发蓬乱,衣服鞋子破烂,满脸灰尘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
男人的身后,还有一大三小: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妇女,怀里抱着个婴儿,身旁还站着两个女孩儿,大的十来岁,小的五六岁的样子,都是一脸的风尘疲累。看起来,应该是一家人。
汤圆儿他们几个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有些不知所措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男人见他们没吭声,满脸的苦涩尴尬,伸舌头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慢慢地迈过脸去……
及至后来长大成人,汤圆儿也仍旧无法解释,不知道为何,男人脸上当时那种无奈失望的落寞表情,让他的心,竟莫名为之震颤了很多年……
“叔,这个东西,可,不太好吃……”
男人身子微微一震,复又扭过脸来,苦笑一下,轻轻地咽了一口口水,带着一口浓重的外地口音道:“没得事,没得事,我家的几个小娃娃,已经两天没有吃东西喽……”
“啊??!”
不光是汤圆儿有些意外,在场的其他几个小伙伴,同时也都被吓了一跳……
“叔,你们先坐这儿歇歇,这个,不顶饿,俺们回去给你们拿几个花馍来……”
“哦不不不!!要不得!要不得——这个就阔以了!谢谢喽……”男人连连摆着手,这才一边慌忙上前几步,弯腰伸手抓了两把瓦上烧的糊了吧唧的知了,回身递给了身后的妻女。
母女几个一见到吃的,那还管什么体面难看,抓起就往嘴里胡吃海塞起来……
“真是太谢谢你们喽……”男人一脸感激的说道。
汤圆儿朝着刘二炮他们几个使了个眼色,大家自然心领神会,往边上多走几步,才又聚到了一堆儿……
“看着饿得不轻啊……”
“这东西也不顶饿……”
“就是,这会儿要吃没吃要喝没喝……这样吧,瓜地离得近,二炮长在,你俩去找太爷,说清楚这个事儿,就说我请他来一趟,别提瓜的事儿,保准就摘个大的让你俩抬着来了。”
“老头儿不得防着你又说瞎话骗他瓜吃??”
“就是,不叫提瓜,他还能摘么……”
“废话,那几天吃的四个人都窜稀,一里地外都能臭得熏死人!几家大人都去找他交待,他能不防着咱们??他啥心肠我能不知道??再说,咱们这可是救人!这两天除了咱们几个,对谁他都大方,嘿嘿。快去快去。”
“好嘞——”
俩人像是阵前领了军令的士兵一般,昂着胸脯,撒腿跑了。
觍着脸坑蒙拐骗变着法儿地吃了老头儿这么多次的瓜,却从来没有一次像这次这么,忠孝节义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