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屿走后的第三天,林晚递交了超市的辞职信。
没有了陈屿的维护,张姐的刁难像褪去遮挡的潮水,毫无顾忌地将她淹没。之前也有,但被陈屿发现就替她挡了回去,那天清晨,天刚蒙蒙亮,她就踩着露水赶到超市,刚系好洗得发白的工作服围裙,就被张姐堵在仓库门口。张姐抱着胳膊,眼神像淬了冰,扫过角落里堆得齐腰高的洗衣液货箱,语气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林晚,今天下班前把这些全上架,每一瓶都要摆整齐,标签对准货架线,少一瓶、摆歪一个,这个月奖金就别想要了。”
那些货箱沉甸甸的,每箱足有十几斤重,林晚搬起一箱,胳膊肘上未消的淤青瞬间被蹭得发疼,像有无数根细针在扎。汗水顺着额角往下淌,浸湿了额前的碎发,黏在发烫的脸颊上,后背的工作服也早已被汗水浸透,紧紧贴在身上,闷得人喘不过气。好不容易搬完最后一箱,她靠在货架上想歇口气,膝盖却酸得发颤,刚直起身,张姐又拿着扫码枪走了过来。
“你自己看看!”张姐将一摞贴错标签的零食狠狠摔在她脚边,包装袋落地的声响在安静的超市里格外刺耳,“标签贴错两个,生产日期都不核对,这要是卖出去被顾客投诉,你担得起责任吗?是不是觉得有人护着你,就能在这里混日子了?”
周围整理货架的员工纷纷看了过来,窃窃私语的笑声像细小的针,轻轻扎在林晚身上。她垂着眼,指尖攥得发白,指节因为用力而泛青,却没说一句话。心底的委屈像潮水般翻涌,可她早已习惯了沉默,只是默默蹲下身,捡起地上的零食,一张张核对标签,动作缓慢却认真,仿佛周围的目光和议论都与她无关。
“有人欺负你,你要学会反抗啊。”陈屿的话突然在耳边响起,于是,她平静地说:“这不是我贴的。”
“不是你还能……”
“我辞职。”
“什么?”张姐愣了,林晚辞职后,她冲谁耍威风去?超市里其他老油条可不会惯着她。想到这,不禁又阴阳怪气起来:“哟,没男人护着就是不行啊,这又是哪个男的看上你了,接你去享福啊。”
“哐!”货架倒地差点就将张姐压在底下,躲得快,也被稍微碰了皮,张姐终于熄了火,她家经济紧张,她不敢闹大,怕被辞退。
夕阳透过超市的玻璃窗,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光影。林晚攥着那叠薄薄的工资,把辞职信轻轻放在张姐的办公桌上,没有告别,转身走出了超市。晚风吹在脸上,带着夏夜的燥热,却吹不散心底的寒凉——那个和陈屿一起整理货架的午后,他帮她扶稳快要倒的饼干盒,指尖不经意触碰到她的手背,带着微凉的温度;那个他弹着琵琶的黄昏,《茉莉花》的旋律轻轻流淌,驱散了超市的闷热;那个约定去看《红楼梦》话剧的夜晚,他眼里的星光和温柔,曾让她觉得自己也能拥有明亮的日子。可现在,这些都随着他的离开,成了一场被风吹散的梦。
回到家时,院门口停着辆熟悉的旧摩托车,车座上还沾着泥土,是父亲从外地打工回来了。院子里摊着刚收割的稻谷,金黄的谷粒在夕阳下泛着刺眼的光,像撒了一地的碎金。父亲穿着沾满泥土的工装裤,肩上搭着条发黑的毛巾,正弯腰用木耙翻晒稻谷,汗珠顺着他黝黑的脸颊往下滴,砸在谷粒上,瞬间消失不见。看见林晚进门,他头也没抬,语气里满是不耐:“还知道回来?一天到晚在外头瞎混,家里的活一点都指望不上你!”
林晚攥紧手里的工资袋,指尖传来纸币粗糙的触感,她低声说“我辞了兼职”,便放下背包,默默拿起墙角的镰刀,蹲在院子角落割稻草。她的手习惯了捏着薯片包装袋的柔软,握起镰刀来格外生疏,锋利的稻草边缘划过指尖,留下一道道细小的血痕,渗着淡淡的血丝。她悄悄用袖子擦了擦,继续低头干活,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磨磨蹭蹭的,这点活都干不利索!”父亲的声音陡然拔高,手里的木耙重重砸在地上,扬起一阵灰尘,呛得林晚忍不住偏过头,却依旧没说话,“养你这么大,连点农活都做不好,读书也没见你上点心!我在外头累死累活搬砖扛水泥,一天挣的钱还不够你在城里瞎花,你倒好,在超市混了几天,连庄稼人的本分都忘了!”
林晚的头垂得更低,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株被风吹弯却不肯折断的草。她没有哭,也没有辩解,只是加快了手里的动作,镰刀划过稻草的“沙沙”声,成了院子里唯一的回应。父亲的责骂像落在身上的雨,冰冷刺骨,一句句都扎在心上,可她早已学会了用沉默筑起一道墙,把所有的情绪都藏在里面,连一丝波澜都不肯露在脸上。
日子就在这样的沉默里一天天过去。林晚每天天不亮就被父亲叫醒,跟着他去地里干活儿。清晨的露水打湿了她的裤脚,冰凉的泥水裹着碎石子,硌得脚底板生疼,弯腰插完一行秧,腰像被灌了铅一样沉重,直起身时,骨头都在“咯吱”作响。毒辣的太阳升起来后,晒得她皮肤发红发烫,渐渐脱了皮,裸露在外的胳膊和脖子,被晒得黑了好几个度,还起了密密麻麻的小红疹,又疼又痒。
可无论她多努力,换来的永远是父亲的指责。插秧时,父亲会站在田埂上骂她“插得歪歪扭扭,像条蛇在爬”;除草时,会嫌她“草没除干净,倒把秧苗踩坏了好几棵”;施肥时,又会讽刺她“撒得东一块西一块,浪费肥料,你这脑子根本就不是干活的料”。林晚只是默默听着,手里的活却从没停下,仿佛那些刻薄的话,只是耳边吹过的风。
她把所有的期待都压在初中毕业考试上。其实她的成绩一直不算好,班里中下游的名次,考重点高中是奢望,她只盼着能考上一所普通高中,哪怕是最差的那种。至少能离开这个压抑的家,去镇上读书,离那个和陈屿约定过的“琵琶声里的世界”近一点。
考试结束后,等待成绩的日子格外漫长。林晚每天依旧跟着父亲去田里干活,只是偶尔在傍晚歇工时,会拿出那张陈屿写着手机号的纸条,指尖反复摩挲着上面清秀的字迹,然后悄悄走到村口的小卖部,借着公用电话拨过去。可电话那头,永远是冰冷的忙音,一次又一次,渐渐磨掉了她心里最后一点期待。她把纸条小心翼翼地夹在课本里,像藏着一个无人知晓的秘密。
成绩出来那天,林晚正在田里除草,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是老师发来的成绩查询链接。她攥着手机,指尖微微颤抖,泥土沾满了掌心,蹭在屏幕上,留下一道道灰痕。她走到田埂上,蹲下身,避开父亲的视线,慢慢点开链接,输入准考证号时,手指都在发颤。
屏幕上的分数跳出来的瞬间,林晚的呼吸顿了一下。总分刚够上本地一所职高的分数线,那所职高在镇上,以管理松散、学风不好闻名,是班里成绩最差的同学才会去的地方。她曾在心里偷偷嫌弃过,可现在,这所她不屑一顾的学校,却成了她唯一的去处。
林晚盯着屏幕,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死水,没有哭,似乎也没有失落,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她默默关掉页面,把手机揣回口袋,拍了拍手上的泥土,转身走回田里,继续弯腰除草,动作和之前一模一样,仿佛刚才看到的分数,和她没有任何关系。
“分数出来了没有?磨磨蹭蹭的!”父亲的声音从田埂上传来,带着不耐烦的催促。林晚直起身,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轻声说:“出来了,考上了职高。”
父亲几步走到她面前,眉头拧成一团,一把夺过她的手机,手指在屏幕上胡乱划着,看清分数和录取结果的瞬间,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像乌云密布的天空。他抬起手,狠狠将手机摔在地上,“啪”的一声脆响,手机屏幕裂开一道狰狞的纹路,碎片溅落在泥土里,像林晚此刻无声破碎的心。
“职高?”父亲的声音像炸雷一样在田埂上炸开,满是失望和讽刺,唾沫星子溅在林晚脸上,“我供你吃供你穿,让你在学校好好读书,你就考个职高?这种破学校有什么用?毕业还不是去工厂流水线打工,跟那些没读过书的人一样!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初中毕业就跟我去工地上搬砖,至少能挣点实在钱,也省得我白费心思!”
林晚站在原地,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棵倔强的小树。父亲的话像一把把锋利的刀子,狠狠扎在她心上,可她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垂在身侧的手悄悄攥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道弯弯曲曲的红痕,渗着淡淡的血珠。她看着地上摔碎的手机,看着父亲满脸的嫌弃和愤怒,心里平静得可怕,好像没有委屈,没有难过,只有一片麻木的寒凉与害怕,像被冰水浸透了一样。
“读什么职高,浪费钱!”父亲越说越气,伸手狠狠推了她一把。林晚踉跄着后退两步,重重踩在泥水里,溅起一片泥水,却依旧稳稳站定,没有摔倒,也没有抬头看父亲,只是默默低着头,看着自己沾满泥土的裤脚。“明天跟我去镇上的砖厂干活,一天能挣八十块钱,好好尝尝挣钱的苦,省得一天到晚心不在焉,做那些不切实际的梦!”
父亲骂够了,转身拿起田埂上的锄头,狠狠砸在地里,发泄着心里的怒火,然后头也不回地往家走,留下林晚一个人站在田埂上。夕阳的余晖透过远处的白杨树,洒在她身上,明明是暖黄色的光,却让她觉得浑身冰凉。晚风轻轻吹过,带来田里泥土的气息,也吹起她额前的碎发,露出她平静得近乎麻木的脸。
她蹲下身,默默捡起地上摔碎的手机,指尖触到冰凉的屏幕,又轻轻缩了回来。没有哭,也没有辩解,只是把手机揣回口袋,拿起田埂上的镰刀,重新走回田里,弯腰继续除草。动作缓慢却坚定,像一株在风雨里沉默扎根的草,把所有的情绪都藏在沉默的壳里,连一丝脆弱都不肯外露。
直到天快黑透,父亲的身影早已消失在村口,林晚才停下手里的活。她坐在田埂上,望着远处渐渐暗下来的天空,星星一点点冒出来,微弱的光落在她脸上。这时,她才悄悄从口袋里拿出那张夹在课本里的纸条,指尖轻轻拂过上面“陈屿”两个字,又想起他说“以后我教你弹琵琶”的温柔语气,想起剧院里他眼里的光,想起那句“原来我们是一样的人”。
那一刻,心底那片麻木的寒凉里,终于泛起一丝微弱的疼,像被细针轻轻扎了一下。她把脸埋进膝盖里,肩膀微微颤抖,却依旧没有哭出声,只有滚烫的眼泪,悄悄浸湿了沾满泥土的裤腿——她的眼泪,好像早就被这日复一日的责骂和压抑,冻成了沉默的冰,只有在想起那个短暂的、温柔的夏天时,才会悄悄融化,却连一声呜咽都不敢发出。
在家里,她的青春像在梅雨季,虽没有大风大浪,却总是灰蒙蒙、湿漉漉的,压抑得令人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