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河矿区的钟塔敲了五下,回声被北风压得扁平,像铁皮刮过铁皮。林野贴着后墙根,赤脚踩在新雪上,脚底传来细微的、带着潮意的凉。她怀里抱着那只旧奶粉罐——罐身凹了一块,却被她捂得发热,像一块尚未冷却的炭。罐里躺着37块8毛,那是母亲用血绣过的“救我”之外,留给她的全部世界。
她蹲进煤棚阴影,把罐口撬开,纱布包被一层层揭开,最后一层贴着罐壁,带着金属的凉意。她用手指去探——一元、五角、一角,每一枚都被母亲用体温焐过,再被缝纫机踏板震得微微发烫,此刻却只剩冰凉。她忽然恐慌,把硬币全部倒在掌心,用双手合住,像给它们做人工呼吸——呼出的热气在指缝间结成白雾,又迅速被风吹散,像某段正在流失的命。
身后传来极轻的脚步声,赤脚踩在雪上,“咯吱、咯吱”。母亲陈萍的身影从黑暗里浮出,像一块被夜色漂白的布。她没出声,只用手指在林野掌心写:
“37”
写罢,指尖移到她腕脉,轻轻一点——那是倒计时,也是启动键。母亲抬眼,目光穿过煤棚裂缝,望向远处井架上的大钟——指针指向四点四十五,距离首班煤车发车还有十五分钟,距离首班长途汽车发车还有两小时十五分,距离父亲酒醒还有三小时——所有倒计时同时启动,像五把同时合拢的剪刀。
母亲把硬币重新拢进掌心,却只留下一枚一元,其余全部塞回罐里。她用手指摩擦那枚一元,摩擦到第七下时,硬币表面终于浮起极淡的温度——像某段正在回潮的记忆,又像某段即将退潮的命。母亲把硬币贴在林野心口,再用手掌按住,像给某段尚未命名的脐带,按下最后一枚私章。
“体温会消失,温度不会。”
母亲无声地说完,转身消失在雪幕里,背影被新雪一点点填平,像某段历史被悄悄盖上被。
林野把硬币贴紧胸口,像给心脏装上一枚更小的节拍器。她起身,把奶粉罐系在腰间,像给自己系上一根新的脐带。她沿着煤棚阴影,一路滑到编组场边缘——那里,第7节煤车正被机车顶推,车轮与铁轨的接缝发出“咔嗒、咔嗒”的节拍,像另一节更小的子宫,提前为她数产程。
她跳上煤车,把硬币塞进字典塑料封面的夹层——那里已躺着半条血字绷带、一枚针、一页时刻表,如今多了一枚37°的硬币,像给逃亡的行李,再添一根肋骨。车身猛地一抖,硬币在夹层里发出极轻的“叮当”,像另一节更小的车厢,替她数心跳,也替她数自由。
煤车驶入隧道,黑暗像羊水瞬间淹没胎儿。她用手指去摸字典封面——硬币已凉,却仍在,像某段尚未被剪断的脐带,也像某段尚未被命名的自由。她对着黑暗,无声地说:
“37°会消失,自由不会。”
声音被隧道吸收,却有一粒光,从极远的地方折射进来,落在那枚硬币上,闪了一下,又一下,像暗号,也像灯塔。
她继续走,脚步越来越轻,像有人偷偷替她卸掉一段重量。隧道在背后合拢,像一本被合上的书,书页里夹着一枚被体温焐过的硬币,硬币上的温度,正在慢慢消失,却盖不住那粒正在发烫的自由——
自由,叫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