驶出隧道那刻,雪突然停了。乌云像被谁掀开一角,露出灰白的天,天光铺在雪原上,像一面巨大的镜子,把"灰河"两个字远远甩在镜外。林野滚落煤车后,沿着排水沟一路向南,雪原平坦得没有尽头,只有一条结冰的灌溉渠横在前方,像谁用指甲在镜面上划了一道裂痕。
她倒退着走,用鞋底把脚印拨乱,再让新雪填平——这是阿禾教她的"螺旋掩迹法"。每走七步,她就回头望一眼,确保没有第二双脚印跟在自己身后。奶粉罐系在腰间,随着步伐一下一下撞击髋骨,像另一节更小的车厢,替她数心跳,也替她数倒计时。
第七次回头时,雪原尽头忽然出现一粒黑点。黑点迅速放大:蓝罩衣、黑短发、被风吹得猎猎鼓起的旧围巾——是母亲陈萍。她站在灌溉渠的雪脊上,双脚深陷,却不敢挪动,因为身后就是尚未封冻的河床,像一条张口待噬的暗缝。
母亲抬手,不是挥别,而是交叉——双臂紧紧抱住自己,然后猛地向外一扬。那是她们之间的暗号:
"别回来。"
手势被雪光映得锋利,像一把被拉满的弓,在旷野上骤然定格。风把围巾吹散,像一条被剪断的线,飘向空中,又落回雪地,发出极轻的"噗",像某根脐带被悄悄剪断。
林野的喉咙自动发出声音,却被寒风割碎,只剩气流,像母亲一样哑。她学着母亲的样子,把右臂交叉在胸前,再向外一扬——那是"等我",也是"我答应你"。手势落下,雪原没有回声,只有风把她的围巾吹得猎猎作响,像一面残破的旗。
母亲转身,沿着雪脊向东走,背影迅速缩小,像一粒被风刮远的蓝尘。新雪落下,很快盖住她的脚印,也盖住那声尚未出口的"别回来",像给一段历史盖上一层被。林野站在原地,数到第七十下心跳,再回头——雪原已合拢,像一本被合上的书,书页里夹着一张被撕掉的车票,车票上的名字,正在慢慢褪色。
她对着雪原,无声地念:
"我生于裂缝,名叫野。"
声音被风撕碎,却撕不碎那粒已在她骨缝里发芽的名字。她把指尖按在雪上,写下"野"字,字迹瞬间被新雪覆盖,却盖不住那粒正在发烫的私章。
她继续走,脚步越来越轻,像有人偷偷替她卸掉一段重量。雪原在背后合拢,像一条被拉上的拉链,把过去与未来彻底分开。她不再回头,因为她知道:
母亲的手势是弓,
她的脚步是箭,
弓已拉满,箭必须飞——
飞向更远的裂缝,也飞向尚未命名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