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穿过回廊,带着一丝水榭荷塘的凉意,吹动着的衣角。
薛兮宁伏在他的背上,脸颊贴着他宽阔坚实的后背,隔着几层衣料,依然能感受到那沉稳有力的心跳,一下,又一下,像是敲在暮鼓上,震得她自己的心也跟着乱了节拍。
他的脚步很稳,每一步都踏在青石板路的中央,仿佛丈量过无数次,熟悉这王府的每一寸土地。
薛兮宁的鼻尖萦绕着一股清冽的松木混合着淡淡墨香的气息,是独属于他的味道,莫名地让人心安。
这份心安,却又被四周过分的寂静衬得有些诡异。
她悄悄侧过头,只能看到灯火拉长的影子在他们身后追逐、变形,那些平日里精致华美的亭台楼阁,此刻都成了沉默的巨兽,蛰伏在黑暗里,用黑洞洞的窗棂窥视着他们。
这座安王府,是京城中最显赫的府邸,也是最冰冷的牢笼。
这个念头毫无预兆地冒出来,让薛兮宁不由自主地收紧了环在他脖子上的手臂。
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僵硬,步伐未停,声音却低沉地响起:“冷了?”
“没……没有。”薛兮宁小声回答,将脸又往他背上埋了埋,像只寻求庇护的幼兽。
穿过月洞门,前方寝殿的廊下亮着一盏昏黄的风灯。
灯光下,一个纤细的人影躬身而立,是她的贴身侍女周采萍。
看到背着薛兮宁走近,周采萍的脸上闪过一丝惊愕,随即迅速低下头,膝盖一软便要跪下行礼。
“不必多礼。”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他绕过周采萍,径直将薛兮宁背进了内室。
周采萍僵在原地,直到那扇雕花木门在眼前缓缓合上,隔绝了里面的光景,她才敢缓缓直起身。
灯笼的光晕映着她煞白的脸,方才王爷那一眼,平静无波,却让她如坠冰窟。
她看着那扇紧闭的门,心中那份对王府的敬畏,此刻已然化作了浓得化不开的恐惧。
内室烛火通明,小心翼翼地将薛兮宁放在了铺着厚厚锦垫的软榻上。
他没有立刻离开,反而转身从一旁的炭盆里抽出一根银签,拨了拨即将燃尽的银骨炭,让暖意再次充盈整个房间。
他做得那样自然,仿佛演练了千百遍。
薛兮宁坐在榻上,抱着膝盖,看着他高大的身影在烛火下投射出温柔的轮廓,心中的不安与安心剧烈地交织着。
他似乎与传闻中那个冷酷嗜杀的安王判若两人,可这座府邸的森严与冰冷,却又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传闻并非空穴来风。
“时辰尚早,陪本王下一局棋?”回过身,手中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一副温润的白玉棋盒。
薛兮宁本想推辞,可对上他那双深邃的眼眸,拒绝的话便怎么也说不出口,只能讷讷地点了点头。
棋盘很快摆开。
薛兮宁的棋艺只能算尚可,平日里与闺中密友消遣尚可,对上这般深不可测的人,不免有些紧张。
果然,开局不过十数手,他的黑子便如猛虎下山,攻势凌厉,杀得她的白子节节败退,毫无还手之力。
薛兮宁的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正当她以为大势已去,准备投子认负时,却忽然下了一步看似精妙实则破绽百出的棋。
薛兮宁愣了一下,起初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反复推演后,才发现那确实是一个足以扭转乾坤的巨大失误。
她局势陡然逆转。
看着棋盘,眉头微蹙,似乎懊恼不已,接连几步又下得颇为草率,最终,整条大龙被薛兮宁屠尽,满盘皆输。
“我赢了!”薛兮宁兴奋地将手中的白子往棋盒里一丢,发出清脆的响声,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得意与雀跃,像只偷到腥的小狐狸,“王爷,你也不过如此嘛!”
看着她神采飞扬的模样,眼底划过一抹极淡的笑意,那笑意里藏着她看不懂的纵容与克制。
他伸出修长的手指,将棋盘上散乱的棋子一枚枚捡起,声音温和:“方才那步,你虽赢了,却也暴露了三处空门。若我从此处反击,你当如何?”
他开始复盘,耐心细致地为她讲解其中的关窍与变化。
他的声音很好听,低沉而富有磁性,在安静的夜晚如同上好的醇酒。
薛兮宁听得入了神,偶尔被他精妙的构思所折服,发出小小的惊叹。
讲到酣处,她玩心又起,趁他不备,捏起一枚棋子,轻轻弹向他的额头。
反应极快,头微微一偏,那枚棋子便擦着他的鬓角飞了过去。
他抬眸看她,目光深沉,仿佛带着某种钩子。
薛兮-宁被他看得心头一跳,嬉笑的表情僵在脸上,以为他要发怒。
然而,他只是缓缓地勾起唇角,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暗流。
“看来,本王不仅要教你棋艺,还得教你规矩。”
他的话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气氛在轻松中陡然变得有些暧昧不清。
薛兮宁脸上一热,不敢再与他对视,嘟囔着:“不下了,不下了,我困了。”
酒意与倦意一同袭来,她打了个秀气的呵欠,眼角泛起了生理性的泪花。
她甚至没等周采萍进来伺候,便自己踢掉绣鞋,像只小猫一样钻进了柔软的锦被里,几乎是头一沾到枕头,就沉沉睡了过去。
静静地看着她,直到她的呼吸变得平稳而绵长。
他起身,打开门,周采萍正守在门外,见他出来,连忙屈膝。
“王爷……”
“退下吧,这里不用你伺候了。”他的声音恢复了惯有的清冷。
周采萍一愣,迟疑道:“可是王妃她……”
“本王在此。”只说了四个字,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周采萍心中一凛,再不敢多言,躬身退入了外间的黑暗中。
寝殿的门再次被合上,这一次,没有点亮更多的蜡烛。
他吹熄了大部分灯火,只留下一盏壁角的烛台,散发着微弱的光芒。
他没有回到软榻边,而是走到了床前,高大的身影将那微弱的光也一并遮挡。
黑暗中,他俯下身,目光如同一张无形的网,将熟睡中的薛兮宁密密笼罩。
她睡得很沉,脸颊透着健康的粉色,长而卷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嫣红的唇瓣微微张着,带着一丝孩童般的纯真。
这曾是他午夜梦回,肖想了无数次的画面。
他缓缓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颤抖,轻轻地、近乎虔诚地拂过她的唇瓣。
那柔软的触感如同电流,瞬间窜遍四肢百骸,点燃了他压抑在心底深处的疯狂火焰。
他眼中的幽深,比窗外的夜色更浓。
这只被他亲手折断翅膀、诱入笼中的金丝雀,此刻正毫无防备地睡在他的身侧。
他为她打造了最华丽的牢笼,给了她最温柔的假象,只为将她永远禁锢在自己身边。
没有人,即便是高高在上的皇权,也休想将她从他身边夺走。
夜色渐深,殿外的更漏敲了三下,又敲了四下。
就这么站着,守着,像一尊沉默的雕像,直到天边泛起一丝鱼肚白。
晨曦透过窗格的缝隙,化作一道道金色的光柱,在空气中投射出浮动的尘埃。
薛兮宁睡得极沉,梦中似乎正坐着一叶扁舟,在温暖的湖面上摇摇晃晃。
她舒服地蹭了蹭,想寻一个更安稳的姿势,脑袋却“咚”的一声,撞上了一个温热而坚硬的东西。
“唔……”她吃痛地嘤咛一声,猛地睁开了眼睛。
视线还有些模糊,但眼前放大的俊美脸庞却清晰得让她心跳骤停。
是。
他正侧躺在她身边,黑发如瀑般散落在枕上,一只手臂还虚虚地环在她的腰间。
而她的脑袋,正不偏不倚地撞在他的下颌上。
“王……王爷?”薛兮宁瞬间清醒,睡意全无,慌忙坐起身,结结巴巴地道歉,“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撞疼你了吗?”她看着他下巴处泛起的一小块红印,心中满是懊恼,下意识地伸出手,用柔软的指腹轻轻地替他揉着。
她没注意到,在她触碰上来的那一刻,身下躺着的男人早已睁开了双眼。
他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竭力压下胸腔中那颗因她的触碰而疯狂擂动的心脏,原本清明的眸子瞬间染上了一层惺忪的睡意和一丝恰到好处的沙哑:“无妨。”
他看似平静,只有他自己知道,从她撞进他怀里的那一刻起,他隐忍了一整夜的防线,几乎就要在瞬间土崩瓦解。
而此刻,远在数百丈之外的皇城深宫,慈安殿内,一只描金凤纹的茶盏被狠狠地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鬓发斑白的萧太后脸色铁青,盯着殿外空无一人的甬道,声音冰冷得如同腊月的寒冰:“好一个安王妃!新妇入宫请安,竟敢误了时辰!这桩哀家亲自赐下的婚事,看来是没被他们放在眼里!”
凛冽的杀机在温暖的殿宇中弥漫开来,一场针对安王府的风暴,已在悄然间酝酿成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