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车驶离编组场的瞬间,雪忽然停了。四周像被谁拉上一层灰白幕布,只剩铁轨在前方笔直地刺进山体,刺进一条没有灯的隧道。林野蜷缩在第7节敞车厢的煤末里,胸口紧抱那只奶粉罐——37块8毛、半条血字绷带、一页被火烤过的“时刻表”,全部垫在罐底,像另一副更轻的骨骼。她数心跳,第七下时,车轮与铁轨的接缝发出第一声“咔嗒”,像产钳夹住颅骨的第一声宣告。
隧道口扑面而来,像一张被撕掉嘴唇的巨口,没有灯,没有标牌,只有风从洞口涌出,带着潮湿、铁锈和久远烟煤的腥甜。黑暗顷刻灌满车厢,像羊水瞬间淹没胎儿,林野被迫屏住呼吸,却屏不住心跳——那跳动在耳膜里放大,变成“咚咚”的回声,像另一节更小的车厢,提前为她数产程。
黑暗里,车轮的“咔嗒”变成“轰隆”,又变成“哐当”,像无数把铁锤同时敲打同一根骨头。煤末在震动中缓缓流动,把她整个人推向车尾,像一条尚未命名的脐带,正把她推向未知。她想起阿禾说过的“螺旋理论”:不吃直线,绕路也要活。此刻,直线是铁轨,螺旋是黑暗,她必须让黑暗成为自己的产道,而不是墓道。
黑暗有语法:
- 直线是风,弧线是煤末;
- 圆是心跳,箭头是震动;
- 出口是光,入口也是光。
她用指甲在煤末上画螺旋,画到第七圈时,指尖触到一块尖锐的煤渣,像触到尚未被剪断的脐带,血珠滚出来,瞬间被黑暗吸收,像另一粒更小的火种。
黑暗里,她开始朗读——用气流,用记忆,用尚未被没收的名字:
“我生于裂缝,名叫野。”
声音没有形状,却在黑暗里形成一条极细的线,线的一端连着母亲用血绣过的“救我”,另一端连着尚未被命名的出口。朗读完,她用手指把煤渣按进螺旋中心,像按下一枚私章,也像按下产程的启动键。
第七分钟,黑暗开始有了节拍:
- 第一拍,是车轮越过接缝的“咔嗒”;
- 第二拍,是煤末流动的“沙沙”;
- 第三拍,是心跳撞击肋骨的“咚咚”;
- 第四拍,是风从洞口涌出的“呼啦”;
- 第五拍,是血珠滚落煤末的“滴答”;
- 第六拍,是字典塑料封面摩擦的“嚓嚓”;
- 第七拍,是黑暗本身发出的“无光”。
七拍合拢,像一条完整的产程,也像一首无声的摇篮曲,为她数阵痛,也为她数倒计时。
第七分钟末尾,黑暗突然出现裂缝——不是光,是记忆:
她看见母亲站在缝纫机前,血从额角滴到绷带上,像一条不肯干涸的河;
她看见阿禾跳水前那个无声的笑,像一条被剪断的脐带;
她看见灰生把卫生巾递给她时,指尖的冰凉与温度,像另一条尚未被命名的脐带。
记忆裂缝里,黑暗开始流动,像羊水被悄悄放干,产道开始扩张,出口开始亮起。
第七分钟末尾,黑暗开始出现极细的银白——不是光,是风,是速度,是出口。风从车尾灌进来,卷起煤末与雪粒,黑与白在同一气流里翻滚,像一场微型沙尘暴,也像一场更小规模的“出生”。她趁机爬出煤堆,把奶粉罐系在腰间,像给自己系上一根新的脐带。她爬向车厢边缘,双手抓住冰冷的栏杆,身体悬空,脚尖离铁轨只有一臂之遥。
第七分钟末尾,黑暗突然断裂——不是光,是声音:
“咔嗒”——最后一节车轮越过隧道尽头,像产钳最后一下合拢,也像脐带被最后一下剪断。黑暗顷刻退去,雪光像潮水涌进来,瞬间灌满车厢,也灌满她的瞳孔。她被迫眯眼,却在眯眼的一瞬间,看见雪原——广袤、洁白、无人,像一张尚未落笔的纸,也像一张尚未被命名的“出生证”。
她松手,身体像一块被风削薄的煤,沿着雪坡滚下去。滚到坡底时,她正好落在一条被雪覆盖的排水沟里,沟沿结着薄冰,像一条银灰色的带子。她爬起身,抱起奶粉罐,像抱住另一副更轻的骨骼。她回头望——隧道口已缩成一粒黑芝麻,再缩成一枚被按灭的烟头,却仍在黑暗里闪出极细的银白,像一条尚未被完全剪断的脐带,也像一条尚未被完全命名的光。
她对着隧道口,无声地说:
“我生于裂缝,名叫野。”
“黑暗是产道,隧道是脐带,出口是出生证。”
“你剪断脐带,我剪断名字,我们从此两不相欠。”
声音被雪原吸收,连回声都不给,却有一粒光,从极远的地方折射进来,落在那枚针尖上,闪了一下,又一下,像暗号,也像灯塔。
她继续走,脚步越来越轻,像有人偷偷替她卸掉一段重量。雪原在背后合拢,像一本被合上的书,书页里夹着一张被撕掉的车票,车票上的名字,正在慢慢褪色。她不再回头,因为她知道:
黑暗是产道,隧道是脐带,出口是出生证;
剪断脐带,剪断名字,剪断过去;
裂缝仍在,光仍在,名字仍在——
名字,叫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