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明”中心的供水系统在凌晨时分出现了故障。不是管道破裂,也不是水泵停转,而是从每一个水龙头里流出的液体,都带着一股浓重的令人作呕的铁锈味,颜色浑浊暗红,仿佛掺入了稀释的血液。
维修工检查了所有可能环节,一无所获只能暂时关闭总阀。
缺水加剧了中心的混乱,清晨的洗漱被迫取消,配发的早餐那干涩的流质食物更是难以下咽。
压抑的抱怨和低低的啜泣在走廊里弥漫,又被辅导员粗暴的呵斥强行压下。
杨主任站在办公室窗前,看着楼下后勤人员慌乱地搬运桶装水。他的脸色比平时更加苍白,眼白布满了血丝。
昨夜他几乎未眠,脑海中反复回响着监控画面里凌栖那凝固的身影,以及那截断裂的笔夹冰冷的触感
理性构筑的堤坝,正被一种无形的压力细细侵蚀。他强迫自己冷静,将这异常现象归因于老旧设备的巧合。
但当他转身,目光掠过办公桌上那盆小小,作为装饰的绿萝时,他的瞳孔猛地收缩。
绿萝原本翠绿的叶片,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水分,蜷曲和发黄叶脉凸显出病态的暗红色,如同垂死挣扎的血管。
不过短短几分钟,一株生机盎然的植物就变成了一碰即碎的枯草,这不是巧合。
杨主任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窜上后脑,他猛地拉开抽屉,那截断裂的钢笔夹静静躺在那里。
断口处不知何时,也蒙上了一层薄薄,类似铁锈的红色氧化物。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用职业理性压制翻涌的不安。他拿起内部电话,声音刻意保持平稳:“把307带到一号观察室……”
他需要更直接的数据,需要打破那令人窒息的“平静”,他决定动用“感官剥夺舱”。
一个名义上用于“深度放松治疗”,实则能通过剥夺五感,制造绝对孤寂来击溃心理防线的设备。
凌栖被两名辅导员一左一右“护送”着,穿过更加躁动不安的走廊,带入了一间墙壁和门都包裹着厚厚隔音材料的房间。
房间中央,放置着一个类似小型潜水舱的白色金属容器,舱门敞开内部是纯黑的软垫。
“进去……”杨主任指着舱体,命令道……他手里拿着平板电脑,准备记录各项生理指标和数据。
凌栖没有任何犹豫,平静地躺了进去。舱门缓缓合拢,将最后一丝光线和声音隔绝。
绝对的黑暗与寂静如同实质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所有感知,杨主任紧盯着屏幕。
心率、呼吸、皮电反应、脑波活动……所有的数据曲线都平坦得令人难以置信,仿佛测量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块石头。
即使在感官被完全剥夺的极端环境下,凌栖的生理指标也没有出现任何应激性的波动。
“十分钟,二十分钟……”
杨主任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这不符合任何已知的生物学规律。
人类大脑无法在绝对无刺激的环境下保持这种死寂,总会产生自发活动,哪怕是幻觉。
他加大了“刺激”,通过内置的电极,向舱内输入微弱但足以引起不适的电流干扰,调节温度,制造忽冷忽热的环境变化。
屏幕上的曲线依旧平坦,一种荒谬的近乎恐惧的感觉攫住了杨主任。他面对的仿佛不是一个生命体,而是一个……空洞。
他所有的科学手段,就像试图用尺子去测量虚无,用烧杯去盛装真空,毫无着力之处。
他不信邪,手指在平板电脑上快速操作,准备启动预设程序中最强力的干扰模式,混合高频噪音和随机强光闪烁。
就在这时,观察室内所有的灯光,包括平板电脑的屏幕,猛地闪烁起来,亮度急剧变化,明灭不定,仿佛接触不良。
与此同时,那厚重的隔音门,发出了极其轻微,如同指甲刮擦玻璃的尖锐噪音。
这噪音并非来自门外,而是直接从门板内部响起,钻入耳膜。
杨主任骇然抬头,手中的平板电脑屏幕瞬间黑屏,无论他怎么按动都没有反应。
“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从感官剥夺舱内部传来。不是凌栖弄出的动静,而是那坚固的金属舱体内壁,突然向内凹陷了一大块,呈现出一个清晰无比,边缘扭曲的……手掌印。
仿佛有什么东西从内部,用巨大的力量狠狠砸在了舱壁上,“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越来越多的手掌印从内部凸现,密密麻麻,布满了舱体内壁,像是在无声地咆哮,又像是在挣扎。
整个舱体开始发出不堪重负,令人牙酸的金属呻吟声。
杨主任连连后退,撞在身后的仪器架上,试管烧杯叮当乱响。
他脸色惨白如纸,呼吸急促,眼镜歪斜地挂在鼻梁上,一贯的冷静和理性荡然无存,眼前的景象彻底颠覆了他的认知。
“打开!快打开它!”他朝着门口呆若木鸡的辅导员嘶吼,声音因为恐惧而变调。
辅导员手忙脚乱地扑上去,费劲地扳动紧急释放阀,舱门“嗤”地一声泄压,缓缓打开。
里面,凌栖依旧平静地躺着,姿势与他进去时毫无二致,他身上的灰色制服甚至连一丝褶皱都没有增加。
周围是布满恐怖凹陷的舱壁,而他,是这片混乱中唯一静止的核心。
他缓缓坐起身,跨出舱体,双脚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然后,他转过头,用那双漆黑无光的眼睛,再次“看”向了惊魂未定的杨主任。
没有愤怒,没有挑衅,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
但杨主任却从那绝对的平静中,读到了一种比任何威胁都更令人胆寒的意味——你的所有手段,于我无效。
你所依仗的科学与理性,在我面前,不堪一击。
凌栖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在了杨主任白大褂左侧胸口的口袋上,那里别着他的工作证和一支新的钢笔。
那支崭新且金属笔帽的钢笔,就在凌栖的注视下,笔帽顶端镶嵌,作为装饰的小小金属Logo。
“噗”一声轻响,化作了细微和暗红色的金属粉末,簌簌落下,如同被瞬间风化了一百年。
杨主任下意识地捂住胸口,连连后退,直到脊背抵住冰冷的墙壁,无路可退。
他张大嘴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粗重的喘息在寂静的观察室里回荡。
凌栖不再看他和迈步,无声地走向门口。两名辅导员如同躲避瘟疫般,惊恐地让开道路。
他走出观察室,留下身后一片狼藉和心智几近崩溃的杨主任。
杨主任瘫软在地,目光呆滞地看着那布满掌印的感官剥夺舱,看着地上那摊暗红色的金属粉末。
他毕生所信奉,所依赖的、所践行的东西,在这一刻,被那双漆黑的眼睛,无声地碾成了齑粉。
他以为自己是在解剖标本。
直到此刻他才明白,自己,才是那个被放在冰冷解剖台上的……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