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的这个小区比我想象的还要老旧。
路灯昏黄,光线勉强能照亮脚下坑洼不平的路面,更多的黑暗则藏在那些生长了几十年的老槐树巨大的树冠下。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植物腐烂和旧时代混合的气味。
我按照王哲给的地址,找到了三单元。
楼道里没有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墙壁上满是小广告和小孩的涂鸦,摸上去一手黏腻的灰。
我没有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只是凭借着对黑暗的适应,一步步向上走。
五楼,防盗门是那种老式的暗红色,门上的漆已经斑驳脱落。
我能感觉到,门背后,有一股极不协调的气息。
那是一种“空”,就像一幅完整的画被挖掉了一块。
周围的色彩和线条都在徒劳地向那个空洞延伸弥合,却只是让那个空洞显得更加突兀。
我敲了敲门,三长两短,这是我们事先约好的暗号。
门内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随即,猫眼里亮了一下。
几秒钟后,门锁转动,门被拉开一道缝,一张布满血丝焦虑的脸出现在门缝后。
“祁先生?”是王哲。
他看起来比电话里要憔悴得多,眼窝深陷,下巴上全是青色的胡茬。
我点点头。
他松了口气,连忙将门完全打开,把我让了进去,然后又迅速地把门反锁,仿佛门外有什么东西在追赶他。
“您可算来了。”他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脱力后的虚弱。
我环顾四周,这是一个典型的老式家庭的客厅,家具不多,但收拾得很干净。
墙上挂着几幅十字绣,电视机上盖着蕾丝布罩,一切都充满了生活的气息。
但这种生活气息,却被一股无形的“稀薄感”冲淡了。
就像一杯浓茶被不断兑水,茶香还在,味道却已经不对了。
一个穿着睡衣的妇人从卧室里探出头,应该是王哲的母亲。
她看到我,眼神里有些胆怯,但还是对我点了点头,然后又忧心忡忡地看了一眼另一间紧闭的房门。
“我爸……就在里面。”王哲顺着我的视线看过去,压低了声音。
“他从晚饭后就把自己锁在里面,不让我们进去,也不敢睡。”
“带我去看看。”我说。
王哲走到那扇门前,轻轻敲了敲:“爸,是我,王哲。”
“我请来的朋友到了,你开开门。”
里面没有任何回应。
“爸?”王哲又叫了一声,语气里带上了哀求。
“让他一个人待着吧。”一个苍老而虚弱的声音从门后传来。
“别让他进来,没用的,别再多连累一个了。”
声音里透着一股死灰般的绝望。
我没有理会,直接走到门前,将手掌贴在了门板上。
一股冰冷仿佛能抽走一切生机的“空洞感”顺着我的掌心传来。
这不是阴气,也不是怨气,像是一种更本质的“不存在感”。
门后的那个老人,他的“存在”正在被擦除。
“王先生,”我回头对王哲说,“退后一点。”
王哲不明所以,但还是听话地拉着他母亲退到了客厅的另一头。
我从口袋里掏出那枚铜钱,用拇指和食指捻住。
这一次,我没有试图从中汲取什么力量,而是将自己的一丝阳气,通过指尖,缓缓注入其中。
冰冷的铜钱表面,仿佛被烧红的烙铁烫了一下,发出极轻微的“滋”的一声。
我将这枚带着我阳气的铜钱,贴在了门锁的位置。
“喀!”门锁自己弹开了。
王哲和他母亲都看呆了,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推开门,走了进去。
房间里没有开灯,窗帘拉得严严实实,一股药味扑面而来。
借着从客厅透进来的微光,我看到一个干瘦的身影正蜷缩在床脚的阴影里。
他就是王哲的父亲。
他抱着双膝,把头埋在臂弯里,像个受了惊吓的孩子。
听到我进来的声音,他全身一颤,却连头都不敢抬。
我没有开灯,强光可能会刺激到他已经极度脆弱的魂魄。
我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适应着房间里的黑暗,也让我的“感官”去捕捉这里异常的源头。
这个房间的“空洞感”比外面更严重,墙角的书桌,桌上的台灯,墙上的挂历……
这些物体的轮廓在我的感知中都显得有些模糊和不稳定,仿佛随时会像电视信号不好时的雪花一样,抖动消散。
而这一切“稀薄感”的中心,就是床脚的那个老人。
他的“存在感”已经弱到了一个临界点。
如果说一个正常人像一团燃烧的火焰,那他现在就是一根即将燃尽的火柴梗上,最后那一点微弱,随时会被一口气吹灭的火星。
“你……你是谁?”他终于开口了,声音抖得厉害,“是他们派你来……做个了断的吗?”
“他们?”
“那些‘拿走’我东西的人。”他说。
“先是运气,然后是健康,现在是我自己。”
他慢慢抬起头,看向我。
那是一张被恐惧和衰弱彻底掏空了的脸,眼神浑浊,找不到焦点。
他似乎在看我,又似乎穿过了我,在看我身后的什么东西。
“没用的。”他喃喃自语。
“我看见了,在梦里,那块橡皮它已经快把我擦干净了。”
橡皮!?这个词让我心脏一紧。
这比王哲在电话里说的“被橡皮擦掉一样”更具体,也更惊悚,他看见了“工具”。
“什么样的橡皮?”我追问。
“就是……就是小孩子用的那种,白色的,方方正正的。”他说。
“上面还有一个红色的商标,印着两个字,看不清……”
他努力地回忆着,脸上露出极度痛苦的表情。
“别想了。”我打断他,“越想,你和它的联系就越深。”
我走到窗边,拉开了一丝窗帘的缝隙。
月光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切了进来,刚好照亮了床头柜。
柜子上,摆着一个相框。
我走过去,拿起相框。
那是一张很老的全家福,照片已经泛黄,年轻的王父王母,抱着还是个孩子的王哲,笑得一脸幸福。
可现在,这张照片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
王母和王哲的样子还很清晰,但照片上那个年轻,意气风发的男人,他的轮廓却像是被水浸过一样,微微发散。
五官的细节也模糊不清,仿佛隔着一层毛玻璃。
我伸出手指,轻轻触碰了一下照片上那个模糊的人影。
就在我的指尖接触到照片的瞬间,一股强大的拉扯力从照片上传来。
仿佛一个无形的漩涡,要将我的意识也一并吸进去!
我的眼前瞬间一黑,耳边响起一阵仿佛无数人在同时说话的嘈杂噪音。
紧接着,一个画面在我脑中闪现:
一间昏暗的屋子里,一只苍白得没有血色的手,正握着一块白色的橡皮。
那橡皮上,果然印着一个红色的商标,是两个扭曲如同符咒般的古字:“逆命”。
那只手正拿着橡皮,在一张同样的照片上,反复地用力涂抹着属于王父的那个位置。
每涂抹一下,照片上的人影就淡一分;
每涂抹一下,我耳边的噪音就大一分;
每涂抹一下,我都能感觉到,属于王父的“因果线”,正在一根根地被强行擦断;
这已经不是“窃运”了,这是“抹杀”!
从因果层面,将一个人存在的痕迹,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清除!
我猛地收回手,胸口一阵气闷,踉跄着后退了一步。
“祁先生!”王哲惊呼一声,冲了过来。
我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
我只是没想到,对方的手段比我预想的还要直接,还要凶狠。
他们甚至懒得掩饰,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将作案工具和过程,通过“梦”和“媒介”,直接展示给受害者和我看。
这是一种挑衅,一种赤裸裸的,充满傲慢和残忍的挑衅。
“你……你也看见了,是不是?”
床脚的老人看着我,浑浊的眼睛里,居然流露出一丝“果然如此”的平静。
“我就知道,我不是在做梦。”
他仿佛已经接受了自己既定的命运。
我深吸一口气,空气中那股“稀薄感”似乎更重了。
看向那张照片,发现就在我刚刚接触的那一下,王父的影像,又模糊了一丝。
时间不多了。
“王哲,去烧一壶开水。”我命令道。
“啊?开水?”王哲愣住了。
“快去!”
他不敢再问,连忙跑了出去。
我从背包里拿出那罐“佛光砂”和一沓空白的黄符。
没有时间画复杂的符咒了,我必须用最直接的方法,先稳住他即将溃散的“存在”。
我走到老人面前,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和他平齐。
“听着,你叫什么名字?”
“王…建国。”他迟疑地回答,仿佛连自己的名字都快要记不起来了。
“你多大年纪?”
“六……六十二。”
“你儿子叫什么?”
“王哲。”
“你妻子的名字?”
“李……秀兰。”
我每问一个问题,他的回答就更吃力一分。
这些构成他“社会身份”和“人际关系”的最基本信息,正在从他的认知里被剥离。
“看着我,王建国。”我抓住他的肩膀,用力摇了摇。
“你还活着,你不是一张可以被随便擦掉的废纸。”
“你是个父亲,是个丈夫,你活了六十二年,你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现在,把你想记得的所有事情,都想一遍!”
“你第一次抱你儿子,你和你妻子结婚的场景,你吃过的最好吃的一顿饭!想!用力的想!”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钉子,狠狠地钉进他的脑子里。
他浑浊的眼神里,终于出现了一丝波动,一丝属于“自我”的挣扎。
就在这时,王哲端着刚烧开的水,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
“祁先生,水来了。”
“给我。”
我接过滚烫的水壶,在王哲和他母亲惊恐的注视下,将半罐金色的“佛光砂”倒进了水里。
金砂入水,整壶水瞬间沸腾起来,冒出滚滚的白色蒸汽。
那蒸汽并不灼热,反而带着一股如同寺庙里常年不散的檀香气息。
金砂在水中迅速溶解,将整壶水染成了一种淡淡的金色。
我没有片刻犹豫,端起水壶,对着房间的中心,猛地将这壶滚烫的“佛光水”泼洒了出去!
“小心!”王母失声尖叫。
但诡异的一幕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