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丹的惊呼在狭窄的岩缝中回荡,带着难以置信的震颤。西尔维娅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呼吸瞬间停滞。
就在岩缝深处,一片不足巴掌大的区域,紧贴着潮湿的岩壁,生长着一簇极其不起眼的苔藓。它与周围深色的、了无生气的岩石几乎融为一体,若非它正散发着一种极其柔和的、自内而外的蓝绿色荧光,根本无从察觉。那光芒并不强烈,却异常纯粹,像凝结的夜光宝石,又像沉静海洋深处的一抹幽魂,在这片吞噬光明的死寂黑暗中,顽强地宣示着自己的存在。
“净光草……”西尔维娅的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一个易碎的梦,“或者……是它的一种……”
这奇异的生物,与父亲手记中“生于至暗之地,汲取污秽而放净化之光”的描述,隐隐契合。它生长在这被“银秽”污染最严重的“深喉”边缘,这本身就是一个强有力的证据。
希望如同炽热的岩浆,瞬间冲垮了连日来的疲惫与恐惧。西尔维娅几乎是扑了过去,小心翼翼地跪在粗糙尖锐的岩石上。她从随身携带的小布包里取出特制的玉石刮片和油纸——这是父亲教导的,采集某些珍稀药草时,需避免金属器皿影响药性。
她的手指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就在她的刮片即将触碰到那簇苔藓时,一种极其微弱、却清晰可辨的感觉顺着指尖传来——并非温度变化,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洁净”感,仿佛有一圈无形的屏障,将周围那股令人窒息的压抑和冰冷的恶意稍稍推开了一些。
“它……它在排斥周围的污染?”艾丹也感受到了,低声惊叹。
西尔维娅没有回答,全神贯注地进行采集。她用刮片极其轻柔地刮下薄薄一层散发着荧光的苔藓,小心地用油纸包好,放入贴身的內袋。她不敢取尽,留下了大部分,希望它能继续生长。
就在她完成采集,刚刚直起身的刹那——
【嗡……】
一声低沉的、非人的嗡鸣毫无征兆地从矿坑更深处传来。那不是声音,更像是一种直接作用于骨髓和灵魂的震动,脚下的岩石仿佛活了过来,发出细微却密集的颤抖。岩壁上,那些原本只是被动反射他们灯光的月银矿石,骤然变得明亮起来,银色的光芒如同呼吸般明灭不定,仿佛有无数只眼睛在黑暗中同时睁开。
“糟了!”艾丹脸色煞白,猛地抓住西尔维娅的胳膊,“它发现我们了!快走!”
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一阵黏腻的、令人头皮发麻的爬搔声从四面八方的黑暗甬道中涌来,由远及近,越来越密集。那不是老鼠或任何已知生物能发出的声音,更像是什么湿滑沉重的东西在岩石上拖行、摩擦。
“这边!”托林派来的那名老矿工低吼一声,他经验丰富,虽也恐惧,却并未完全失去方寸。他指向来时路上方一条他们之前忽略的、更为狭窄陡峭的废弃通风道,“这条道近,但难爬!快!”
三人再也顾不得隐蔽,将辉石灯的亮度调到最大,手脚并用地冲向那条通风道。西尔维娅感到怀中被油纸包裹的苔藓隔着衣物传来一丝微弱的暖意,仿佛在为她注入力量。
爬搔声越来越近,伴随着一种冰冷的、带着金属腥气的风从身后吹来。西尔维娅不敢回头,她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就在后面,紧追不舍,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恶意。
通风道内布满了碎石和湿滑的苔藓,几乎垂直向上。他们用尽全力攀爬,粗糙的岩石磨破了手掌和膝盖,汗水混合着岩尘流进眼睛,辛辣刺痛。下方的爬搔声和低沉的嗡鸣如同跗骨之蛆,紧紧跟随。
“小姐!把手给我!”艾丹爬在前面,回头伸出手,脸上混合着汗水、岩尘和极度的紧张。
西尔维娅抓住他的手,艾丹用力将她拉上一个相对平缓的台阶。就在这时,她下意识地向下瞥了一眼。
就在他们刚刚离开的下方甬道口,一片银色的、如同水银般流动的“东西”正漫溢过来。它没有固定的形态,边缘不断扭曲、蠕动,所过之处,岩石上的月银矿石光芒大盛,仿佛在与之呼应。在那片流动的银色中,她似乎看到了无数细小的、不断开合的空洞,像是无数张无声嘶吼的嘴,又像是无数只没有瞳孔的眼睛。
一阵强烈的精神冲击伴随着冰冷的寒意瞬间攫住了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耳边响起了无数细碎、疯狂的窃窃私语,试图钻进她的脑海。
“别看!”艾丹猛地将她拉上来,用身体挡住了她的视线,“快走!它上来了!”
老矿工已经爬到了通风道的顶端,用力推开一块伪装的石板,外面透进来微弱的天光——那是通往矿坑中层一个废弃工作面的出口。
三人连滚带爬地冲出通风道,重重地摔在积满灰尘的地面上。老矿工迅速将石板推回原位,并用旁边的杂物死死抵住。
下方,令人牙酸的刮擦声和撞击声不断传来,似乎那“东西”被暂时阻挡在了狭窄的通风道内。但那种被窥视、被追逐的冰冷感觉,依旧萦绕不散。
他们不敢停留,沿着记忆中的安全路径,以最快的速度向矿坑上层逃离。直到重新感受到相对新鲜的空气,看到远处矿洞口那如同希望般的光亮,三人才瘫软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如同离水的鱼。
西尔维娅的心脏仍在疯狂跳动,几乎要撞碎胸骨。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那包着发光苔藓的油纸还在,传来一丝真实的、微弱的暖意。
他们成功了。他们从那个地狱般的深处,带回了可能拯救城市的希望之物。
但代价呢?
她回想起那流动的银色,那疯狂的窃窃私语,那冰冷的恶意……他们真的只是“拿走”了一点苔藓吗?还是说,他们的闯入,如同投入静水的一块石头,已经惊动了沉睡(或并非沉睡)的庞然大物,激起了更大的涟漪?
矿坑深处传来的最后一声沉闷撞击,仿佛是对她心中疑问的回答。
地底的阴影,已被触动。回响,才刚刚开始。
他们没有时间可以浪费。按照父亲手记中对于“可能具有净化效力物质”的初步处理设想,他们取下一小片苔藓,用蒸馏水小心冲洗(洗下的水呈现出极其微弱的荧光),然后将其捣碎,萃取出少量散发着淡淡清香的、带着荧光的汁液。
第一个试验对象,是一只被隔离在笼中、已经出现早期银热病症状(精神萎靡、毛发失去光泽、眼角有细微银色分泌物)的灰鼠。西尔维娅用羽毛蘸取极少量的萃取液,滴入它的口中。
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她和艾丹寸步不离地观察。灰鼠起初有些躁动不安,但很快平静下来,蜷缩在笼角似乎睡着了。令人惊讶的是,它眼角的银色分泌物没有再增加,呼吸也变得比之前平稳了一些。虽然远未到痊愈的程度,但恶化的趋势似乎被遏制了!
“有效!西尔维娅,真的有效!”艾丹激动地压低声音,眼中闪烁着狂喜的泪光。这是自瘟疫爆发以来,他们第一次看到确凿的、积极的治疗效果,哪怕只是在一只老鼠身上。
西尔维娅的心脏也在胸腔里激动地擂鼓,但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还不够,”她深吸一口气,“这只是初步观察,剂量、用法、对人体的效果和可能的副作用,我们都一无所知。而且……”她看着油纸上那小小的一簇苔藓,“这点数量,太少了,根本不够。”
希望是真实的,但前路依旧漫长而艰难。他们需要更多净光苔,需要系统的临床试验,需要找到大规模培育或获取的方法。而这一切,都必须在勋爵和教会的眼皮底下秘密进行。
然而,秘密似乎很难长久保持。
就在他们发现净光苔有效后的第二天下午,大主教安布罗斯再次派来了以利亚修士。这次,他不再是空手而来,而是带着几名强壮的教会杂役,抬着几个沉重的箱子。
“西尔维娅姐妹,”以利亚的笑容依旧和煦,但眼神却锐利了几分,仿佛不经意般扫过略显凌乱、却透着一股不同以往忙碌气息的医馆,“大主教听闻您近日辛劳,特命我送来一批急需的药材和食物,希望能解您的燃眉之急。”他示意杂役打开箱子,里面确实是上好的草药和精米。
“大主教厚爱,西尔维娅感激不尽。”西尔维娅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不得不维持着礼貌。
“姐妹不必客气。”以利亚向前一步,声音压低,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诚恳,“其实,教会内部一些博学的长老,对此次瘟疫亦有独特见解。他们研读古籍,发现历史上曾有类似记载,提及某种‘地底邪秽’之气,需以至纯之光性物质方能克制……”他顿了顿,目光似有似无地飘向西尔维娅放着研究器具和笔记的内室方向,“不知……利奥大人留下的手记中,是否也有类似发现?若我们能携手合作,定能更快驱散阴霾,拯救众生。”
西尔维娅的心猛地一沉。教会果然知道!他们或许不知道净光苔的具体形态和位置,但他们显然知晓“银秽”和“净化”的概念!他们送来资源,是示好,是施压,更是试探!他们想要的,始终是父亲的研究成果,是掌握根治瘟疫的主动权,从而彻底控制人心。
“家父手记杂乱,我尚未整理出如此清晰的思路。”西尔维娅垂下眼睑,掩饰住内心的波澜,“以利亚兄弟的提示很有价值,我会多加留意。至于合作……待我有所发现,定会第一时间与教会商议。”
以利亚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似乎想从她平静的外表下看出些什么。最终,他笑了笑:“既然如此,便不打扰姐妹了。愿地母之光指引您。”他带着杂役离开了,但那温和笑容下的阴影,却留在了西尔维娅的心头。
几乎与此同时,西尔维娅从偶尔还能外出采买些稀缺物资的艾丹那里得知,维勒勋爵似乎加强了对医馆周边区域的“巡逻”,一些陌生的面孔开始在附近出现。
微光已经点燃,但阴影也随之逼近。西尔维娅握紧了怀中那微弱发光的油纸包。她知道,自己必须更快,更谨慎。在希望成长为足以驱散黑暗的火焰之前,她必须保护好这簇微弱的火种,不被狂风暴雨所熄灭。
她看了一眼内室床上熟睡的莉亚,又望向窗外暮色中如同巨兽般蛰伏的矿山轮廓。
下一场风暴,或许很快就会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