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择地隐身。
海里的火光就是来自十三码头的映射。
蓬莱上清的船队陷入一场回天乏术的火灾当中。它们用生命打造出一片壮烈而绝美的红色海洋。如果说有败笔，那就是到处充斥着海盗们的狂欢。小荔枝指着码头周边的芭乐林，说：
“有火的地方应该都是战场，蓬莱上清被分而破之。看这阵势也差不多接近尾声了，全军覆没。”
“你可知道施方也的密报来自何人？”崔花雨眉头紧锁。
“我没那么厉害。问简单点的。”
“你一个人回得去诗洋楼吗？”
“这也太简单了。”
“那就此别过。”
“还有一事，赤尾屿不可久留。”
“为什么？那不荒岛一座吗？”
“墨自杨挟留春霞以令希女子天下皆知，近年来施方也因受困于安玉双仙的制约而不敢轻易出手，但今晚过后，铲除了心腹大患的他很有可能会打起赤尾屿的主意——除了搜罗武功秘笈之外，以墨自杨之身手，正是施大鼎梦寐以求的研制长生不老药或者打造魔王的绝佳材料。”
“魔王？很可怕的样子。”
“人魔之王，人魔中的佼佼者，但无解药可回头。魔王执行任务战无不胜。这种级别的人魔并非关押诗洋魔窟，而是在另一个更为私密的地方集中训练。我曾多次打探，未果。”
“你打探作甚？”
“玩。”小荔枝一笑。
“你不像是一个贪玩的女孩子。”
“我有一个梦想，梦想有朝一日能够终结诗洋楼的魔鬼王朝。但随着长大，我发现这有可能会成为白日梦。”
“白日梦总比不敢梦来得强。”
“且行且珍惜。”小荔枝又一笑带过。
“人魔究竟做来何用？”
“管理同行，以保护天下第一海盗集团的地位及利益。人魔战略已经实行了二十年之久，其宗旨就是顺昌逆亡。近海远洋，无敢不从。即便万里之外的海盗也需服从管理，为其卖命，为其背锅。这也就是诗洋楼为何能长期戴着伪善面具的真实原因。”
“流求官方不管？”
“不仅如此，而且沆瀣一气。如果这次上清不是借着大唐朝廷之命出征而有所顾忌，当也会出兵助力。”
“撇去种种不说，”崔花雨一阵苦笑，“假使上清没有泄露军机，又假使他们拥有精兵无数，恐怕也难以敌过这些人魔。人魔未出，便已大获全胜，你们诗洋楼好实力。”
“结果已出，姐姐还有必要逗留吗？”
“四处逛逛，看能不能找点值钱的证据或线索。”
“今晚我会在咱会合之地‘赏月’。”小荔枝说着递过一块虎头腰牌：“如遇一般险情，用之；如遇施大鼎或施方也，速发响箭。我虽无力明面帮忙，但可暗中策应。”
“臭丫头。回见。我会照顾好自己的。”崔花雨接过腰牌，接着双臂一展，往林子里纵去。
芭乐林变成了死人堆。死人，死人，还是死人。崔花雨的脑海中再一次闪现出长安城墙上下的死人。每每想到那些死人，她就不由神伤，就不由想起崔狗儿说的一句话：
“战场上死的那些人大都是不该死的，而该死的却在享受着不该死的以性命换来的那该死的富贵吉祥。”
上清派内部出现问题毋庸置疑，隐藏背后的阴谋虽然当下无从得知，但显而易见的是蓬莱上清为之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不管是缺胳膊少腿，还是破肚流肠子，都战斗到了最后一口气，只要有一口气，宁愿自戕而决不缴械。崔花雨看着他们一个个倒下，又一个个被砍走了脑袋。
她竭尽全力自我克制，但还是打出了身上仅有的十枚焚心裂骨钉，尽管这些要命的暗器没有夺走任何一条命，最终也没有救下任何一条命。她觉得自己就是阎罗王派来搜集悲惨气氛的小鬼。她恨自己就是一个无能的小鬼。
终于在一棵芭乐树下驻足。她没有发现树后边有一片绿油油的草地，地上躺满了无头尸体。月光下的血呈暗黑色，而断脖的切面呈鲜红色。一切都在变色，只有海风和血腥味无色可变。
她不知自己几时背靠芭乐树滑坐在地，更不知坐了多久。只知闭上眼睛还能看见很多景象，比如被火海映红了的明月，比如被月光吹散了的火海。又比如两种不同性质的喘息声——
她倏然睁眼。“看见声音”并不是幻象，因为她从未见过单淳组合与安玉双仙。但由于这四个人地位显赫，人才一流，所以她轻松地辨别出了身份，也就是说转眼间就“认识”了。
安玉双仙的喘息声重，自然是因为伤情所导致。
尸丛中。仙人安率先发话：“二位掌门怎会在此？”
单于是说：“找二位师兄来的。上清出了内鬼。”
“依大掌门之见？”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就咱四人？”
“与兄弟的蓬莱一样，茅山三千教众死伤殆尽。”
“船只受控，走不了了。”
“混进流求市井，他日再择机夺船。”
“苟且偷生，会否让人笑话？”
“史上多少名流，皆受过这种耻辱。”
“我等一干小人，又怎敢自比名流？”仙人安笑了，笑着提起了剑，笑着将剑上的血擦在了自己胸前。
单于是往后退了一步：“敢问大师兄有何高见？”
仙人安看向仙再玉。仙再玉说：
“就像咱们小时候玩的那样，投票。”
“好主意。二师兄接着往下说。”
“少数服从多数，若持平，抓阄决胜。第一，好死不如赖活；第二，战斗到最后一刻。请大掌门先表态。”
“在剿匪的战场上，师弟我哪有发言权？安玉双仙乃海上之魂，民之英雄，二位当先表决。”
“大掌门好挖苦，此战，您才是钦点的领导人。”
“这不过是朝廷论资排辈罢了，二位师兄理应先来。”
安玉双仙相视一笑，同时说：“第二。”
淳于非紧握拳头跟上：“第二。”
单于是振声说：“英雄所见略同。”
仙人安将剑入鞘：“此举不过是想证明我上清上下均是热血男儿而已。作为最终胜出的提议者，我宣布，二位掌门今日不必再战。”
“大师兄可有好理由？”
“未来二位的任务更加艰巨：揪出内鬼，进而荡平诗洋楼，为蓬莱上清报仇雪恨。安玉双仙谨代表蓬莱八百英魂，拜托大掌门了。”
“二位师兄耍赖？小时候的你们从不耍赖。”
仙人安背过身去，情绪激动：“十几年了，未能与母派兄弟好好聊过天了，哪怕只言片语，适才玩的游戏，只是想满足这个心愿。这也是兄弟死前所能圆的心愿。”
“没有到非死不可的地步。”
“我有何脸面再回蓬莱？愿赌服输。”
“此乃正义之举，不是赌。”
“对于我兄弟二人而言就是赌，赌赢了就能实现自我救赎；但若赌输，却也能换得一份心安。”
“大师兄……”
“大掌门不必再言。”仙人安回身打断，“你我四人上清相伴二十余载，没有人比二位更懂安玉双仙。”
“大师兄为何变得如此倔强？”
“大掌门不必再言。”
“大师兄好霸道。”
“像以往那样，无论做何大事小事，先来个拥抱？”仙人安笑着展开双手，一脸潇洒的陶醉。仙再玉亦然。
安玉双仙曾经有过一段令人发指的恶事，但此时的表现让崔花雨感动。但这份发自肺腑的感动在拥抱之后结束——安玉双仙的心口上各自多出了一把匕首。单淳组合送出去的匕首。
淳于非问：“斩首吗？”
“留兄弟一个全尸吧。”单于是泫然泪下。
又哽咽着问：“你能理解我吗？”
“掌门师兄百忍成金，小弟怎会不理解？”
“江湖，是一个好人没好报却依然让人趋之若鹜的行业。”
“小弟有略微不同的感悟。”
“请赐教。”
“江湖就是人生，而人生是大多数人的悲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