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是江北这座城市最热的季节。太阳像一个巨大的白炽灯,烤得柏油马路都泛出软化的光泽。空气中弥漫着热浪、尾气和尘土混合的粘稠气息,即便是夜晚,温度也迟迟不肯降下,像一张密不透风的毯子,裹挟着整个沉睡的世界。
宏利达制衣厂,就坐落在这片工业区的边缘的郊区。郊区外不远,就是一片荒凉的坟地。白天,这里是成百上千台缝纫机合奏的交响乐,是布料与裁片交织的战场,是汗水与订单堆砌的堡垒。而到了夜晚,当最后一班工人拖着疲惫的身躯离开,这里便瞬间沉寂下来,变成一座巨大的、散发着余温的钢铁车间。显得阴森,恐怖。
现在,杨兰,新上任的厂长,正独自穿行在这个厂区里,检查安全。
她今年二十八岁,一身剪裁得体的职业套装,长发利落地束在脑后,显得干练而精神。但此刻,她白皙的额角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风衣的料子紧紧贴在后背,闷热得让她有些喘不过气。作为厂里最年轻的掌舵人,她深知自己需要付出比前辈们多一倍的努力和谨慎,才能在这片由老员工和复杂关系构成的江湖里站稳脚跟。对于制衣厂来说,最怕的就是起火,夜间安全巡查,是她给自己定下的铁律,既是职责,也是一种自我证明。
厂区里静得可怕。白日里震耳欲聋的轰鸣被彻底抽离,只剩下她自己的高跟鞋声,在空旷的水泥地面上敲出“哒、哒、哒”的清脆回响。这声音在寂静中被无限放大,仿佛每一步都踩在人的心跳上。她逐一检查了裁剪车间的电闸、熨烫车间的蒸汽管道、仓库的消防设施,一切都井然有序,符合她严苛的标准。
就在她准备返回宿舍,结束今晚的巡查时,一阵极其微弱,却又极富规律的声音,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破了这片死寂。
“哒…哒哒…哒…”
那是缝纫机的声音。
杨兰立刻停下了脚步,侧耳倾听。没错,是那种老式“蝴蝶牌”缝纫机特有的、带着金属质感的踏板声和针头穿透布料的声音。这声音很轻,断断续续,仿佛操作者有些心不在焉,又或者是在缝制什么极为精细的活计。
难道还有人加班?杨兰想了一下,这不可能,刚才制衣车间已经看过一遍了里面没有人!
那就是下班没有关机器!杨兰想到这里,瞬间就上火了!哪个员工这么不负责任?杨兰的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疙瘩。她上任三把火,第一把就是安全生产和节约能耗。下班不关机,不仅是严重的资源浪费,更是天大的安全隐患。她循着声音,穿过堆满布料卷的走廊,走向了最深处,也是年代最久远的三号生产车间。
三号车间的铁门虚掩着,从门缝里透出一丝昏黄的光。那“哒哒”声,正是从里面传出来的,节奏平稳,不急不缓,仿佛有一个看不见的工匠,正在这闷热的夏夜里,孤独地完成着自己的工作。
不对呀,刚才来的时候,这车间的门是锁上的,也没有灯光,现在是谁来加班的呢?
杨兰感觉有些疑惑,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铁门。
“吱呀——”
生锈的门轴发出刺耳的呻吟。一股混杂着布料纤维、机油和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比外面的空气更加沉闷。车间里,只有一排排冰冷的缝纫机,在昏暗的灯光下投下幢幢黑影。
而那声音的源头,就在车间最偏远的一个角落的位置。
那里,摆着一台老式的“蝴蝶牌”缝纫机。它正在独自运转着!机针飞速起落,在下面一块深蓝色的布料上留下细密而均匀的针脚。踏板在自动地上下摆动,仿佛有一只无形的脚正踩在上面。机器的电源开关是关闭的,但它却在运转,仿佛拥有自己的生命。
杨兰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瞬间驱散了夏夜的闷热。她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毕业于国内顶尖的工业大学,相信科学,相信逻辑。眼前的一切,完全超出了她的认知范畴。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一步步走上前去。她绕着缝纫机走了一圈,仔细检查。没有隐藏的电线,没有遥控装置,没有任何物理上的外力驱动。她甚至伸手摸了摸正在飞转的皮带轮,那触感是真实的,带着机器运转的温热和震动。
她猛地一下,拔掉了墙上的总电源插头。
“啪”的一声轻响,整个车间陷入了彻底的黑暗和寂静。
那台缝纫机,也随之停了下来。
杨兰站在黑暗中,心脏狂跳不止。她等了几分钟,确认机器不会再启动后,才拿出手机,打开手电筒功能。光柱扫过那台诡异的机器,扫过它下面那块缝了一半的深蓝色布料。那布料,看起来像是一条连衣裙的裙摆。
她没有声张,也没有惊动任何人。她知道,这种事一旦传出去,必然会引起工厂的恐慌。她默默地将一切恢复原样,只把那个电源插头牢牢地拔了出来,然后快步离开了这个让她感到窒息的车间。
回到宿舍,杨兰脱下早已被汗水浸湿的风衣,走进浴室。她需要用冷水来浇熄心中的惊骇和烦躁。热水器的喷头哗哗地流出水,氤氲的蒸汽很快模糊了整个浴室的镜子。
她闭上眼睛,任由水流冲刷着她的脸庞,试图将那台缝纫机的画面从脑海中抹去。然而,那“哒哒哒”的声音,仿佛已经刻进了她的听觉里,挥之不去。
几分钟后,她关掉水,伸手抹去镜子上的水汽。
镜子里,清晰地映出了她湿漉漉的脸和惊魂未定的眼神。
然而,就在她看镜子里自己的脸庞时,旁边,还多了一张脸!
那是一个女人的脸,苍白,浮肿,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颊上,一双眼睛空洞而哀怨,正直勾勾地盯着她。那女人的嘴角,似乎还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诡异的微笑。
“啊——!”
一声压抑不住的尖叫冲破了杨兰的喉咙。她猛地后退一步,后背重重地撞在冰冷的瓷砖墙上。当她再次惊恐地望向镜子时,那张脸已经消失了,只剩下她自己煞白的面容。
她惊慌地捂着浴巾跑进宿舍,她缩在宿舍的角落里,用被子紧紧裹住自己,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那不是幻觉。她无比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