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集装箱堆场的“灰鸽子”们还在梦里。屋顶破铁皮被风掀起一角,发出“哗啦”一声,像有人撕掉一张巨大的纸。林野猛地睁眼,怀里字典的塑料封面贴着胸口,冰凉,却跳动着与她相同频率的颤抖——今晚,他们要去市立图书馆“补仓”,那是灰生用“知识变现救命”的最后一次豪赌。
出发前的火堆旁,灰生把大家围成半圆,举起那本缺角《新华字典》,像举起一柄尚未出鞘的剑:
“今晚只拿硬封面,只拿干净页,只拿能换抗生素的命。”
孩子们同时伸手,同时拍一下字典封面,同时低声应和:
“命是书,书是火,火是路。”
火光照亮林野的右颊,那上面还留着初潮那夜未干的雪痕,却跳动着比火更亮的温度。
市立图书馆的后门藏在一条废弃的地下通道里,通道壁面贴满泛黄的通知,像一层层被剥下的旧皮。灰生用铁丝撬开铁栅,动作轻得像在拨弄一堆易碎的羽毛。孩子们排成一字,像一条灰色的鸽子链,悄无声息地滑进黑暗的腹腔。
地下书库比黑屋更黑,却散发着陈旧的墨香,像另一口尚未被污染的井。灰生用手电扫过书架,光束落在那些硬封面、干净页、能换抗生素的“命书”上:
《内科学》 《药理学》 《儿童抗生素应用手册》 《新华字典》新版本
孩子们同时伸手,同时把书塞进网兜,同时用输液管缠紧,动作整齐得像在给知识做一场外科手术。
意外发生在回程。灰生把最后一本《新华字典》新版本塞进网兜时,手电光束突然从通道尽头射来——图书馆新装的夜巡保安,三人,呈扇形包抄。
“谁在那里?”
声音在地下通道里来回撞,像井筒里爆炸的瓦斯。孩子们同时僵住,同时把网兜背到身后,同时往后退,却同时踩到散落的杂志,发出“哗啦”一声脆响——像有人把“偷书”两个字撕得粉碎。
保安扑过来,像三只同时出笼的鹰。灰生把林野推向通道侧门,自己却被揪住衣领,网兜被一把扯下,硬封面书籍散落一地,像一群被惊散的星。林野怀里那本《新华字典》新版本被保安夺过,塑料封面在拉扯中裂开口,像一条被强行剥开的皮。
“偷书?知道这是什么性质吗?”
保安的声音在通道里来回撞,像三把同时出鞘的刀,同时插进同一个伤口。灰生被按在地上,脸贴着水泥地,却仍在笑,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像把夜色咬开一个缺口。
保安把散落的旧书拢成一堆,像拢起一群被惊散的星,却在登记簿上写下:
“偷书未遂,没收《新华字典》新版本1本,作废处理。”
登记簿被撕下一页,像给“偷书”这件事盖上一枚纸质的烙印,也像给“灰鸽子”的生态圈,开一张无法申诉的罚单。那页纸被折成四块,塞进保安口袋,像被系紧的喉咙。
林野被推向侧门,却回头望——灰生被三只手同时按在地上,脸贴着水泥地,仍在笑,笑得虎牙闪亮,像把“偷书”两个字咬得粉碎,再吐进黑暗里。她想起火堆里那句无声的处方:
“知识是抗生素,专治世界的炎。”
现在,抗生素被没收,炎还在,火却快熄了。
侧门外,冷风灌进来,像另一口更小的井。林野把怀里仅剩的半页《儿童抗生素应用手册》撕下,折成一架极薄的纸飞机,顺着通道风口轻轻一送——纸飞机在黑暗里滑翔,像一粒尚未被命名的火种,像另一本尚未被没收的“字典”。飞机掠过保安头顶,掠过被没收的书山,掠过灰生被按在地上的侧脸,最终跌进通道尽头的黑暗里,发出极轻的“嚓”,像某根脐带被悄悄剪断。
她转身,把右臂抱在胸前,像抱住另一副更轻的骨骼,一步一步,走向通道尽头的黑暗。身后,保安的咒骂声、灰生的笑声、书页被踩碎的“咔嚓”声,同时涌来,却同时被黑暗吸收,连回声都不给。她不再回头,因为她知道:
纸飞机被没收,火种没有被没收;
字典被没收,名字没有被没收;
直线被没收,螺旋没有被没收。
前半落幕,裂缝仍在,火仍在,名字仍在——
名字,叫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