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址很快通过短信发了过来,城西的一个老小区,离我这里有四十多分钟的车程,刚好是一个能让我在路上把心情彻底冷却下来的距离。
我没有立刻动身。
冲动是魔鬼,南良那老酒鬼以前总把这句话挂在嘴边,通常是在他喝光了我的好酒,而我又想揍他的时候。
现在想来,这话用在眼下,倒也贴切。
逆命阁的手段,从来都不是靠一腔热血就能解决的。
他们像最高明的病毒,侵蚀的不是血肉,而是因果和认知。
对付他们,需要外科医生般的精准和冷静,而不是屠夫的蛮力。
我走到工具箱前,掀开盖子。
里面的东西摆放得整整齐齐,像一具打开的棺材里陈列的陪葬品。
每一件,都曾是南良亲手置办或改造的,每一件,也都曾被他嫌弃过无数次。
“这破桃木剑,还没老子的拖鞋底子硬。”
“朱砂?兑了水的假货,画出来的符连只耗子都吓不住。”
“墨斗线……你拿这玩意儿弹棉花吗?”
他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响,带着三分醉意和七分刻薄。
我曾以为我会永远活在这种唠叨之下,直到他真的不在了,我才发现,这间屋子里最吵的东西,原来是安静。
我将背包里的东西全部倒在地板上,重新进行筛选和配置。
首先是朱砂,我没有拿那罐普通的,而是从箱子最底层,翻出了一个小小的瓷瓶。
这是南良以前花大价钱,从一个快要断了传承的老道士手里买来的。
用的是一种只在雷击木周围生长的特殊矿石研磨而成,阳气极重。
南良曾开玩笑说,用这玩意儿画符,别说小鬼,就算是鬼王挨一下,也得掉层皮。
以前我总觉得他吹牛,一直没舍得用。
今晚,是时候了。
我倒出一点暗红色的粉末,用一滴我自己的指尖血作为引子,开始研磨。
血珠融入朱砂的瞬间,一股微弱的灼热感从砚台里散发出来,空气中弥漫开一股干燥的气息。
然后是黄符,普通的印刷符纸被我丢在一边。
我找出了一叠用特殊纸浆手造的符纸,纸质泛黄,带着草木的清香,这种符纸承载灵力的效果最好。
我没有画那些攻击性强的雷符、火符。
对付逆命阁的手段,硬碰硬往往是下策。
他们的力量核心是“因果”和“规则”,用蛮力去打,就像用拳头去砸水,除了溅自己一身,毫无用处。
我深吸一口气,拿起符笔,蘸饱了调好的朱砂。
我的手腕沉稳,笔锋在黄纸上游走,没有丝毫颤抖。
第一张,我画的是“镇魂符”。
但和普通的镇魂符不同,我在符胆的位置,多加了三笔,构成了一个“固”字。
它的作用不是镇压,而是“固定”。
我需要用它来稳住王哲父亲即将消散的魂魄,将他的“存在”暂时锚定在现实世界。
第二张,我画的是“破妄符”。
这张符的符文更加复杂,它不是用来破除幻觉,而是用来斩断虚幻与现实之间的连接。
逆命阁的手段,就是通过梦境这个“虚”,来侵蚀现实这个“实”。
我要做的,就是在这两者之间,切上一刀。
第三张,我画的是“溯源符”。
这张符画起来最耗费心神,它的作用只有一个,就是追溯力量的源头。
我需要知道,到底是谁在背后搞鬼,是逆命阁的漏网之鱼,还是某个学到了他们皮毛的野路子术士。
画完这三张符,我的额头已经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刚刚研磨好的那点朱砂也用得一干二净。
我看着桌上三张灵光内敛的符纸,心里稍微安定了一些。
我拿起那把被他贬得一文不值的七星桃木剑,剑身不长,只有一臂,上面刻着细密的符文。
用指腹轻轻抚过,那些符文是我后来自己补全的。
南良只刻了一半,说另一半得等我什么时候能独自处理掉一只百年厉鬼,才有资格刻上去。
我最终也没能等到他验收的那天,只能自己给自己评了优。
将桃木剑插在背后的剑鞘里,这更像是一种仪式。
对付“抹除”这种级别的术法,物理攻击基本无效。
带上它,更像是在提醒自己,我不是一个人,至少,这把剑还记得他掌心的温度。
我的目光落在工具箱的角落,那里躺着一卷黑色的线,墨斗已经不见了。
这也算是南良的遗物,我一直没舍得用。
线不是普通的棉线,是用冥河边一种叫“忘川草”的植物纤维拧成的。
再用冥府鬼卒的盔甲磨成的粉末浸染,坚韧异常,自带一股斩断因果的阴冷气息。
南良曾用它从失控的鬼域里,把我硬生生拽了回来。
他曾警告我,这东西不到万不得已不能用。
它斩断的不只是邪祟的联系,还有活人自身的缘法。
用多了,会变成真正的孤家寡人,六亲断绝,众叛亲离。
“孤星之命”!南良的话又在脑中响起。
我看着那卷黑线,沉默了很久。
豆豆那张带笑的脸,和窗户上贴着的小红花,在我眼前一晃而过。
我守护的,不就是这些缘法吗?
如果为了守护他们,最终要斩断自己的一切,那也……算是死得其所。
我终究还是将那卷黑线小心地放进了背包的夹层,可以不用,但不能没有,这就像核武器,威慑力远大于实战意义。
最后,我的目光落在了背包角落里的一样东西上。
那是一个小小的,用红布包裹的物件。
我伸手将它拿起,解开红布。
里面是一面巴掌大小的铜镜,镜面光滑,却照不出任何影像,只有一片混沌的黑暗。
镜子的背面,刻着两个古朴的篆字:
“知微”。
这是南良的遗物之一,也是他压箱底的宝贝。
他说这面镜子不能照人,不能照鬼,只能照“因果”。
当年他就是靠着这面镜子,才在一次次危险中,找到那一线生机。
逆命阁覆灭后,冥府的人来过,收走了大部分南良留下的,与地府契约相关的东西。
但这面镜子,他们却像是没看见一样,留了下来。
我一直没有动过它,因为我知道,使用它的代价,绝不会小。
南良也曾警告过我,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动用“知微镜”,因为它照出的东西,有时候比鬼神更可怕。
但今晚,我有一种强烈的预感,我可能会需要它。
我将“知微镜”重新用红布包好,贴身放进内袋,紧挨着那枚铜钱。
冰冷的镜面和铜钱的凉意,隔着布料贴着我的胸口,让我纷乱的思绪,彻底冷静下来。
我换上一身黑色的运动外套,戴上兜帽,将半张脸藏在阴影里。
不是为了耍酷,而是为了减少不必要的“视线”。
在这个城市里,少被人记住长相,就能少很多麻烦。
一切准备就绪,我背上沉甸甸的背包,走到门口,站在玄关的镜子前。
镜中的我,和几个小时前没什么不同,脸色苍白,眼神平静。
但只有我自己知道,平静的水面下,某些东西已经被彻底激活。
那不是愤怒,也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更接近“职责”的情感。
就像消防员冲向火场,警察追捕罪犯,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
赎梦者,赎的是梦。
但当噩梦开始侵蚀现实,我就必须成为那个把做梦的人,从梦里踹醒的混蛋。
这一次,我没有像前几晚那样,带着一种巡视领地的平静。
我的每一个细胞,都紧绷起来,像一张拉满的弓。
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城市修复者”,我又变回了那个在刀尖上跳舞的“赎梦者”。
不同的是,以前我跳舞,是为了别人的安宁。
而今晚,这也是我自己的战争。
我握住冰冷的门把手,拧开,门外,楼道的声控灯应声而亮。
那昏黄的光,将我的影子长长地投在身后。
墙壁缝隙里那些细碎的阴影,似乎感受到了我身上散发出的凛冽气息,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缩得更深,仿佛连呼吸都停止了。
我没有理会它们。
我的目标,在城市的另一端。
那里,有一个正在被“抹除”的老人,和一个看不见的敌人,在等着我。
“喵呜!”
我刚走到楼梯口,一声软糯的猫叫传来。
我低头,看见一只橘猫正用它圆滚滚的身体蹭着我的裤腿。
它是我楼下的邻居养的,叫“富贵”,胆子小得可怜。
平时见到陌生人躲都来不及,今天却一反常态地主动亲近我。
它仰起头,用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看着我,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我愣住了。
在我的感知里,此刻的“富贵”身上,正散发着一层淡淡的,温暖的光晕。
那不是阳气,也不是什么灵光,而是一种纯粹属于生命本身的“善意”。
就像豆豆的笑容,就像那扇贴着小红花的窗户。
逆命阁要“抹除”,要让一切归于虚无。
而这些微小到随处可见的生命和善意,就是对抗虚无的基石。
我蹲下身,伸出手,挠了挠“富贵”的下巴,它舒服地眯起眼睛,蹭得更起劲了。
“谢了!”我轻声说。
它自然听不懂,只是又“喵”了一声,仿佛在催促我快点出发。
我站起身,心中的那点冰冷,被这意外的插曲融化了一角。
我不是孤家寡人,至少,还有一只猫肯蹭我。
我不再犹豫,迈步走出楼道。
身后,橘猫“富贵”蹲在门口,目送着我的背影消失在黑暗的楼梯间,尾巴在身后轻轻摇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