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沿着解放路走了一圈,用混合了糯米和香灰的特制填料,将那道“规则疤痕”仔细填补起来。
这更像是一项泥瓦工的活计,而不是什么玄之又玄的法术。
做完这一切,我没有立刻回家,而是鬼使神差地,朝着城南公园的方向走去。
夜里的公园比白天更显空旷,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远处城市永不熄灭的背景噪音。
我凭借记忆,找到了儿童游乐区。
那座老旧的滑梯在月光下泛着一层冷白的光,像一具巨大的动物骨架。
我记录中的“疤痕”就在滑梯的最顶端,一个不起眼的位置。
它没有泄露什么,只是像一块磁铁,稳定地吸收着周围的阴气,让滑梯的温度常年低于周边环境。
白天,孩子们滑下来可能会觉得屁股一凉,打个哆嗦,仅此而已。
按照我的新标准,它的处理优先级极低。
我走到滑梯下,伸出手,触摸着冰冷的金属表面。
一股寒意顺着指尖蔓延上来,但对我而言,这和摸到一块冰块没什么区别。
我正准备按照流程,记录下今晚的观测数据,就听到了一点细微的声响。
不是风声,也不是虫鸣,是一种极轻的抽泣声。
我抬起头,看向滑梯的顶端。
那里坐着一个模糊的影子,很小的一团,蜷缩在“疤痕”的正上方。
月光穿过他半透明的身体,让他的轮廓若有若无。
那是个小男孩,看起来不过五六岁的年纪,穿着一套小黄鸭的睡衣。
他没有看我,只是抱着膝盖,把脸埋在里面,肩膀一耸一耸地哭。
一个生魂?!我的第一反应是分析。
死于此处?不像,没有地缚灵的怨气。
迷路了?有可能。
看他魂体的凝实程度,离体时间应该不超过十二个小时。
他身上的阴气很淡,主要是被滑梯顶端的“疤痕”吸引,才停留在这里。
按照我的《城市异常点观测记录》处理准则,这属于“低级灵体单位”,无攻击性,对“城市稳定”无影响。
最优处理方案是:记录,观察,任其自行消散或被游荡的鬼差带走。
我拿出手机,准备拍照记录,存档。
就在这时,那孩子抬起了头。
他大概是哭累了,用手背胡乱抹着脸。
那张小脸蛋还带着点婴儿肥,眼睛又大又圆,因为哭过而显得格外明亮。
他看到了站在下面的我,抽泣声停了,眼神里充满了茫然和胆怯。
“叔叔!”他的声音像蚊子叫,带着哭腔,“你……你能看见我?”
我的手指悬在手机屏幕上方,没有按下去。
“能!”我回答,声音比我想象中要干涩。
他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会得到肯定的答复。
然后,他脸上露出了混合着惊喜和委屈的表情,扁了扁嘴,眼看又要哭出来。
“叔叔,我找不到妈妈了,我睡醒了,家里没有人,外面黑黑的,我好害怕。”
他说着,就想从滑梯上爬下来,但他的身体似乎被顶端的阴气吸住了,动作很艰难。
我静静地看着他,理智告诉我,这是最常见不过的生魂离体。
通常是孩子在睡梦中受到惊吓,一缕魂魄跑了出来。
只要找到他的身体,让他躺回去,天亮之后他就会醒过来,只当是做了一场噩梦。
这种事,以前的我会毫不犹豫地去做。
但现在,我的职责是“修复土壤”,而不是去照料每一棵被风吹歪的小草。
“你家在哪?”我听见自己问。
问出这句话,我心里某个角落轻轻震了一下。
“就在……就在那个亮亮的大楼后面。”
他伸出半透明的小小手指,指向公园外的一栋居民楼。
“我家在五楼,窗户上贴着小红花。”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那是一栋很普通的旧式居民楼。
“叔叔,你能带我回家吗?”
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期盼,那种纯粹不含任何杂质的信任,像一根针,轻轻刺破了我用理智构建的硬壳。
我沉默了片刻。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豆豆。”
“豆豆!”我收起手机,朝他走近几步,“你先别动,那里很冷,待久了你会不舒服。”
我绕到滑梯的另一侧,踩着台阶,一步步爬了上去。
越靠近顶端,那股寒意就越明显,豆豆看见我上来,脸上露出了开心的笑容,好像找到了救星。
我走到他身边,没有急着去碰他。
生魂很脆弱,尤其是在这种阴气聚集的地方。
我从背包里拿出一张空白的黄符,没有画任何符咒,只是用指尖沾了点自己的口水,在上面虚虚写下一个“归”字。
这并非什么高深法术,只是借用我身为活人的阳气,做一个温和的引导。
“来,手给我。”我说。
豆豆犹豫了一下,还是把他的小手递了过来。
我的指尖穿过了他的手掌,没有触感,但我还是做出了握住他的姿势。
“别怕,我带你回家。”
我将那张带着阳气的黄符,轻轻贴在他的额头上。
黄符无火自燃,化作一点温暖的黄光,将他小小的身体包裹起来。
滑梯上那股常年不散的寒意,似乎被这温暖的光驱散了一些,豆豆舒服地叹了口气,精神好了很多。
“叔叔,你好厉害,像奥特曼。”他仰着脸,一脸崇拜地看着我。
我没说话,只是牵着他,从滑梯上走了下来。
一路上,他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叔叔,我妈妈说晚上不能一个人在外面乱跑,会有抓小孩的坏蛋。”
“嗯!”
“你不是坏蛋吧?”
“不是。”
“那你是什么?是警察叔叔吗?”
“……算是吧。”我含糊地回答,专门处理城市夜间异常状况的片警。
我们走到那栋居民楼下,五楼的一户人家,窗户上果然贴着几朵手工课做的小红花,在夜色里隐约可见。
“就是那里!”豆豆兴奋地指着。
我抬头看了一眼,防盗门紧锁,我进不去。
但我能感觉到,房间里有一股微弱的生命气息,应该就是豆豆的身体。
“豆豆,你看,”我蹲下来,让自己的视线和他平齐,“家就在这里,你自己能感觉到吗?”
他闭上眼睛,仔细感受了一下,然后用力点头:“嗯!我感觉到了,好暖和,像在妈妈怀里。”
“现在,你闭上眼睛,心里一直想着‘回家’,想着躺在自己的小床上,然后顺着这股感觉走,就能回去了。”我指引着他。
“就这么简单吗?”
“就这么简单。”
他听话地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
他身上那层温暖的黄光开始流动,牵引着他小小的魂体,慢慢向上飘去。
他的身体变得越来越透明,像一缕即将散去的青烟。
“叔叔……”他快要穿过五楼窗户的时候,忽然回过头,轻声叫我。
“嗯?”
“谢谢你!”他笑了起来,眼睛弯成了两道小小的月牙,“你是个好人。”
话音落下,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窗户里。
我站在楼下,久久没有动。
“好人”这个词,我已经很久没有听过了。
它听起来那么遥远,那么不真实,像上个世纪的流行语。
我掏出口袋里的铜钱,它不再是之前那种死寂的冰凉。
一丝若有若无的温热,正从铜钱的纹路间缓缓渗出,熨帖着我的掌心。
这股暖意很微弱,却很清晰,和南良还在时,它被阳光晒过后传递给我的温度,一模一样。
我握紧了铜钱,原来是这样。
我守护的,不是冰冷的“规则”,不是抽象的“城市”。
我守护的,是那个能在夜晚安心睡去,第二天醒来只会抱怨做了一场噩梦的豆豆;
是那些可以在窗户上贴满小红花,而不用担心被什么东西盯上的家庭;
是这些散落在城市每一个角落,微小脆弱,却生生不息的光;
我的职责,不是变成一块没有感情的石头。
而是要用这身石头的坚硬,去守护那些柔软会发光的东西。
我转过身,向家的方向走去,夜色依旧深沉,但我的脚步,却比来时轻快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