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在傍晚落下
雪是从集装箱顶的破洞飘进来的,先是一片,再是十片,最后像有人把整袋盐撒向空中。林野坐在巢箱最里侧,把字典抱在膝上,像抱住一块尚未解冻的石头。她数雪片,数到第七片时,小腹突然一沉——那种坠痛她熟悉,却又陌生:熟悉的是每月一次的闷痛,陌生的是这次坠得特别低,像有一只手在往下拽她的子宫。
她低头,看见深色裤腿后面晕开一朵暗色的花,边缘在雪光里显得温柔,却带着不容否认的腥甜。那是血,不是鞭痕,不是煤黑,是她身体第一次用自己的颜色说话。她僵在原地,手指下意识去擦,却只把血迹抹得更开,像把一条尚未完工的“罪录”又加长了一行。
灰生抱着一摞旧书钻进巢箱,第一眼就瞥见那朵“花”。他动作停住,像被谁按了暂停键,随后迅速转身,把旧书挡在身后,像给那朵花让出舞台。他没有问,也没有惊呼,只是从书堆里抽出一件用废旧网线缠紧的塑料袋,袋口露出半截白色边角——那是一包被拆成单片的卫生巾,每一片都被重新压平,再用输液管缠紧,像一片更轻的盔甲。
他把塑料袋递过去,声音低却稳:“干净的,图书馆女老师给的,过期十天,还能用。”
林野没接,她整个人缩成最小的一团,像被突然拔了电源的玩偶。字典从膝上滑落,封面朝上,“新华”两个字被雪光映得发亮,像另一张尚未写过的白纸。灰生弯腰,把字典捡起来,拍了拍封面上的雪,像拍掉一个无关紧要的旧壳,然后再次把塑料袋递给她:“别怕,是命,也是路。”
她终于伸手,指尖触到卫生巾表面那层细小的孔洞,触感比煤末更软,比雪更暖。她忽然想起母亲用血绣过的“救我”,想起阿禾跳水前那个无声的笑,想起自己——“生于裂缝,名叫野”。她把卫生巾贴在裤腿内侧,动作笨拙却坚决,像给裂缝贴上一枚更软的补丁。
灰生转身,背对她坐在巢箱门口,像给新手母亲让出哺乳的空间。他掏出半瓶矿泉水,瓶身标签被撕掉,上面用黑色马克笔写着“凉白开”。他把瓶子递向后背,声音低却稳:“漱漱口,苦味会少一点。”
林野没漱口,却喝了一口,水温带着夜色的凉,却把喉头的腥甜冲散。她抱着字典,像抱住另一块尚未解冻的石头,却突然觉得石头开始变软,开始有了心跳。
雪继续落,落在巢箱顶,发出细碎的“沙沙”,像给世界加一层被。灰生把旧书摊开,摊在两人中间,像给夜色铺一条更软的路。书是《儿童生理卫生常识》,图书馆淘汰的旧货,页面发黄,却完整无缺。他指着其中一行,声音低却稳:
“初潮是身体在说话,说:你正在长大。”
林野跟着读,声音哑,却比雪更轻:“正在长大……”
那一行字被雪光映得发亮,像另一粒尚未被命名的火种。
灰生从口袋里摸出那只白色药瓶,倒出两粒“羟基脲片”,含进嘴里,再灌半瓶凉水,像给夜色添最后一根柴。药片在舌尖化开,苦味迅速蔓延,他却笑得满足:“苦是命,也是路。”
林野把剩下的半瓶水递回去,动作笨拙却坚决,像给裂缝贴上一枚更软的补丁。两人同时仰头,同时咽下苦味,却同时在眼底亮起两粒更亮的火种。
雪光映在巢箱顶,映出两人并肩的剪影:一个因初潮而颤抖,一个因白血病而泛黄,却同时把背挺得笔直,像两棵被风雪压弯却不肯折断的芦苇。灰生把旧书合上,像给夜色合上一扇门,却留下一条缝:
“长大是疼,也是火。”
“火给你,路给你,名字也给你。”
林野把字典抱在胸前,像抱住另一颗心脏,却突然觉得心脏开始变软,开始有了节拍。
雪停了,巢箱顶的“鸽哨”被风掀起,发出“咕咕”的颤音,像给整个夜巢哼一支不成调的摇篮曲。灰生把空药瓶排在集装箱壁,像给一场无声的胜利列队。林野把卫生巾的包装纸折成四块,塞进奶粉罐的夹层——那里已躺着半条血字绷带、一枚针、一页时刻表、一页抗生素,如今多了一块“初夜”的包装纸。像给逃亡的行李,再添一根肋骨,也像给“灰鸽子”的生态圈,再刻一道处方:
“初 夜是火,火是路,路是名字——名字,叫野。”
天快亮了,雪又开始落。灰生把旧书重新摊开,摊在两人中间,像给晨曦铺一条更软的路。他对着雪光,无声地说:
“初 夜是命,也是路。”
“路给你,火给你,名字也给你。”
林野把字典抱在胸前,像抱住另一颗心脏,却突然觉得心脏开始变暖,开始有了火光。
雪继续落,却盖不住巢箱顶那片灰羽,也盖不住他们同时写下的——
新的名字,新的裂缝,新的初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