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集装箱堆场像被谁按进灰蓝色的雾。灰生蹲在漏风的箱口,借一截蜡烛头数药:
“阿莫西林剩余6板,头孢拉定3板,青霉素V钾1板……”
声音低而稳,像在念一本没有封面的账。林野把最后半片“羟基脲”递给他,灰生摇摇头,把药片推回:“先留命,再留知识。”
“红仔”在半夜开始说胡话——右小腿的溃烂迅速扩散,铁锈味混着腐甜味,像一条正在发酵的沟。体温计从废品站捡来,水银柱升到40℃就停住,再升不上去,因为刻度尽头是39.6℃。灰生用雪搓腿,林野用输液管一遍遍引流脓血,可热度仍像被堵住的井口,往上猛蹿。
灰生翻出一张烟壳价目表,最后一行写着:
“注射用青霉素钠(盘尼西林) 80万单位 5元/瓶”
后面加一行铅笔小字:
“需皮试,难搞,救命用。”
林野数了数奶粉罐:37块8毛,刚好够买7瓶,再加两板口服药。可钱不能动——那是她通往省城的“轨距”,少一元,列车就会脱轨。
灰生把“灰鸽子”所有存货摊在泡沫板上:
- 废铜线 2公斤 4元
- 铝易拉罐 5公斤 5元
- 旧书 7本 最高4元
- 缺页《新华字典》 1本 ???
他抬头看林野,目光落在她怀里的字典——塑料封面裂了口,却完整无缺,像一条被缝过的裂缝。
天一亮,他们推着三轮穿过后巷,停在老孙的废品站。老孙戴棉军帽,秤砣拨得噼啪响:
“旧书统货两元一公斤,字典缺页不值钱。”
灰生陪笑:“叔,这是知识,不是废纸。”
老孙“嗤”地吐掉茶叶渣:“知识能当饭吃?”
林野把字典摊在掌心,像摊开通行证:“叔,青霉素能救命,知识也能。”
老孙抬眼,目光在“新华”两个字上停了两秒,又落在红仔高烧的照片——灰生提前用旧拍立得拍的,照片里孩子腿上的溃烂红得刺目。
老孙咂咂嘴,转身从柜台下摸出一只白色药盒:
“80万单位,只剩3瓶,原进价4块5,给你们4块,另送两支皮试液。”
字典被放上秤盘——0.8公斤,理应1.6元,老孙却按下4元整。知识第一次战胜废铁,像一粒青霉素击退了40℃的黑暗。
回巢后,灰生给红仔做皮试。针头从输液管剪下,在腕侧挑起一小片皮丘,15分钟后,红疹未起,绿灯亮起。林野用蜡烛烤弯一次性注射针头,把80万单位青霉素稀释进矿泉水瓶——水瓶曾被用来装尿,如今被刷得发亮,像重新命名的“生命”。注射时,红仔腿上的脓血顺着输液管往外涌,像一条被激怒的小蛇,却渐渐褪了颜色。
第三天清晨,红仔的体温降到38℃,溃烂边缘长出粉色新肉。灰生把空药瓶排在集装箱壁,像给一场无声的胜利列队。林野用剪刀尖在瓶身刻下一行小字:
“知识变现,救命一次。”
她把空瓶与字典并排,像把两具骨骼摆成十字架。
红仔能坐起来的那天,灰生再次推着林野去废品站。这次,他们带去一本从图书馆垃圾堆捡来的《儿童抗生素应用手册》,扉页还盖着市立图书馆的章。老孙眼睛一亮:“有章的,能按‘资料’给价,一斤三块。”
书重0.5公斤,换来4.5元,外加两瓶青霉素钠,另赠五支一次性注射器——过期十天,却仍密封。老孙把书放在柜台最上层,像给“知识”留一个显眼宝座。
回程路上,灰生把多出来的0.5元塞进林野手心:“这是利息,知识生的。”
林野却把钱推回:“算轨距,少一块,列车不脱轨。”
灰生笑,露出两颗小虎牙:“那就存着,等轨道铺到省城,再一次性取票。”
阳光穿过集装箱缝隙,落在他们脚背,像给两条即将分叉的轨道,同时亮起绿灯。
夜里,孩子们围在火堆旁。灰生用注射器空筒当吹火筒,火苗“呼”地窜高,像给知识行注目礼。林野把《儿童抗生素应用手册》一页页撕下,扔进火里,火焰把“青霉素”“链霉素”“红霉素”的字样舔成黑灰,却舔不掉那些字在她眼底留下的光。
她对着火,无声地说:
“知识是抗生素,专治世界的炎。”
火光照亮灰生瘦削的脸,也照亮他因长期服药而微微发黄的指甲,却照不黄他眼里的亮——那亮比火更热,也比雪更冷。
红仔能拄拐走路那天,灰生把最后一次“青霉素钠”空瓶排在集装箱壁,像给一场无声的胜利列队。林野用剪刀尖在最后一支空瓶上刻下一行小字:
“字典换盘尼西林,知识变现,救命完成。”
她把空瓶与字典并排,像把两具骨骼摆成十字架,也像给“灰鸽子”的生态圈,再刻一道处方:
“书是柴,也是药;药是命,也是路;路给你,名字给你,火也给你。”
火熄,灰生把空瓶与字典同时塞进林野怀里,像把两副更轻的骨骼同时递给她。他抬头,看向集装箱顶那片被风掀起的“灰羽”,笑得虎牙闪亮:
“飞吧,别回头,知识是火,火是路,路是名字——名字,叫野。”
林野把字典抱在胸前,像抱住另一颗心脏。她对着火堆熄灭后的黑暗,无声地说:
“知识变现,救命一次,也救命一生。”
黑暗里,一粒光,正悄悄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