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透,集装箱堆场里已响起“鸽哨”——易拉罐被风拨动的颤音。灰生弯腰钻出巢箱,手里拎着一只用废旧网线编成的网兜,兜里躺着几册旧书:一本缺角的《新华字典》、一本卷边的《儿童抗生素应用手册》,还有一本被老鼠啃掉封面的《小王子》。他把网兜系在腰后,像佩着一柄看不见的剑。
灰鸽子有张“药品价目表”,是灰生用铅笔头抄在烟壳背面的:
- 青霉素V钾片 2元/板
- 阿莫西林胶囊 3元/板
- 头孢拉定 5元/板
- 更高级的“白蛋白” 15元/瓶
而一本九成新的《新华字典》,在废品站能卖4元;若缺页,只能卖2元。灰生给自己定了规矩:一本书,至少换两板抗生素——一本救脑子,一本救命。
凌晨一点,灰生骑着拾荒捡来的三轮,沿排水沟潜到市立医院后门。门内是医疗垃圾暂存点:黄色塑料桶、破损输液架、被剪断的输液管,还有散落的书——医生淘汰的旧教材、病人丢弃的杂志、以及被护士当便笺撕掉几页的《新华字典》。
他翻找,动作轻得像在拨弄一堆易碎的羽毛。目标明确:书要干净,页要全,封面要硬——硬封面才能挡住抗生素的铝塑板,不被X光机看穿。
林野第一次跟随“灰鸽子”出夜勤。她负责望风,蹲在垃圾筒阴影里,怀里抱着那只奶粉罐——罐里已清空,垫着两层旧报纸,准备装“货”。她看见灰生从垃圾堆里直起腰,手里举着一本缺角的《新华字典》,月光穿过塑料棚顶,恰好落在书脊上,像给“新华”两个字镀上一层银。
灰生回头,冲她咧嘴笑,露出两颗小虎牙,像把夜色咬开一个缺口。他无声地比了个“四”——意思是:这本书能换四板青霉素。林野点点头,心跳却跟着字典的缺角一起缺了一块——她想起自己怀里那本也被父亲撕掉封面的字典,想起母亲用血绣过的“野”字,想起火海里断裂的缝纫机针。
灰生把字典塞进网兜,又在垃圾筒底层摸出两板青霉素V钾,铝塑板被医院划了“报废”红线,却仍在有效期。他把抗生素包进硬封面,再用输液管缠紧,像给一本书做一场外科手术。交易在垃圾暂存点完成:
- 一本《儿童抗生素应用手册》换三板阿莫西林;
- 一本《小王子》换两板头孢拉定;
- 那本缺角《新华字典》,换四板青霉素V钾,外送一瓶过期的“白蛋白”——护士偷偷塞给他的,条件是:下次带几本“能考试用的参考书”。
林野负责记账,用半截铅笔在香烟壳背面画“正”字,每画一笔,灰生就冲她挑一下眉,像在庆祝一场无人知晓的胜利。
交换完毕,灰生却没急着走。他蹲在垃圾筒阴影里,从口袋里摸出一只白色药瓶,倒出一粒小小的白色药片,含进嘴里,再灌半瓶矿泉水,动作熟练得像在服用维生素。林野注意到药瓶标签:
“羟基脲片 0.5g×100粒 适应症:慢性粒细胞白血病”
她没敢问,只在香烟壳背面偷偷画了一个“+”——那是她自创的记号,代表“有病,要加钱”。灰生却冲她笑,把空瓶扔进垃圾筒,像扔掉一个无关紧要的旧壳。
三轮驶出医院范围,风把垃圾筒的臭味吹散,也吹散灰生脸上的笑。他忽然开口,声音低却平稳:“我血里有病,得天天吃药,药贵,书便宜,只能偷。”
林野没接话,只把香烟壳递给他,上面画满“正”字与“+”号。灰生瞥了一眼,笑得露出虎牙:“别记了,命是赊来的,账是记不完的。”
他抬手,在她头顶轻轻一拍,像给一只受惊的雏鸽顺毛:“你不一样,你还有名字,得记住。”
一周后,灰生带她潜入市图书馆后门。那是更大的“猎场”:成箱淘汰的旧书,被堆在地下停车库的角落,等待废品站来拉。灰生目标明确:只拿硬封面、只拿干净页、只拿能换抗生素的“救命书”。
他像一条在书脊间游弋的鱼,动作轻得像在拨弄一堆易碎的羽毛。林野负责望风,却忍不住偷看:灰生把脸埋进书页,深深吸一口气,像把整本书的墨香都吸进肺里,再慢慢吐出——那神情,不像偷,像救;也不像盗,像归还。
那天,他们只拿到一本九成新的《新华字典》,却换到六板“阿莫西林”——因为图书馆的旧书管理员,恰好是灰生曾经的“病友”。管理员在字典扉页写下一句赠言:
“知识是抗生素,专治世界的炎。”
灰生把那句话指给林野看,笑得虎牙闪亮:“你看,我偷的不只是药,是处方。”
回程路上,三轮的链条突然断裂,他们被迫停在一片荒林里。寒风吹透单衣,灰生却掏出打火机,点燃一页废报纸,再把那本因缺页而被淘汰的《儿童抗生素应用手册》一页页撕下,扔进火里。火光照亮他瘦削的脸,也照亮他因长期服药而微微发黄的指甲。
“书是柴,也是药。”他说,“烧掉的是废话,留下的是火。”
林野把冻僵的手伸向火苗,火光在她睫毛上跳动,像另一粒不肯熄灭的“野”。
火堆旁,灰生倒出两粒“羟基脲片”,含进嘴里,再灌半瓶冰水,像给火堆添最后一根柴。药片在舌尖化开,苦味迅速蔓延,他却笑得满足:“苦是命,也是路。”
林野把火堆里最后一页纸捡起来,纸上正好印着“青霉素过敏注意事项”,她轻轻折好,塞进自己奶粉罐的夹层——那里已躺着半条血字绷带、一枚针、一页“时刻表”,如今多了一页“抗生素”。像给逃亡的行李,再添一根肋骨。
火熄,灰生用树枝把灰烬拨乱,再让新雪填平,像给“偷书”这件事盖上一层被。他转身,对林野说:
“我偷书,换抗生素;抗生素,换命;命,换火;火,换路。”
“路给你,名字给你,火也给你。”
“你只管飞,别回头。”
三轮修好,他们驶回集装箱堆场。灰生把六板抗生素分给“灰鸽子”里需要的孩子:
“斑点”发低烧,得阿莫西林;
“红仔”伤口化脓,得头孢拉定;
“小尾”夜间咳嗽,得青霉素V钾。
分药时,他笑得虎牙闪亮,像在分发一场无人知晓的庆典。林野站在一旁,把奶粉罐抱在胸前,像抱着另一副更轻的骨骼。
夜深,集装箱顶的“鸽哨”被风吹得“咕咕”响,像给整个夜巢哼一支不成调的摇篮曲。灰生把最后一粒“羟基脲片”含进嘴里,再灌半瓶凉水,像给火堆添最后一根柴。他抬头,看向林野,笑得虎牙闪亮:
“我血里有病,书里有药,火里有路。”
“路给你,名字给你,火也给你。”
“你只管飞,别回头。”
火光映在集装箱铁皮上,拉出他长长的影子,影子穿过裂缝的屋顶,一直伸到夜空,像一根黑色的桅杆。林野把火堆里最后一粒火星捡起来,放进奶粉罐的夹层——那里已躺着半条血字绷带、一枚针、一页“时刻表”、一页“抗生素”,如今多了一粒“火”。像给逃亡的行李,再添一根肋骨,也像给“灰鸽子”的生态圈,再刻一道处方:
“偷书,换抗生素;抗生素,换火;火,换路;路,换名字。”
“名字,叫——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