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审判殿，殿外的天光有些刺眼。
逸尘的脚步很慢，方才在殿上强撑的挺直脊背，此刻微微垮着，眉宇间那层化不开的悲戚，像被雨水浸透的棉絮，沉得让人喘不过气。
清念璃一直安静地陪在他身侧，没问什么，也没说什么。直到走到殿前那棵千年古柏下，她才轻轻停下脚步，转头看向逸尘。
他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青影，嘴唇抿得很紧，像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清念璃忽然伸出手，从侧面轻轻抱住了他。
没有多余的言语，只是将脸颊贴在他的身上，用体温传递着无声的慰藉。
这个拥抱像一道闸门，瞬间冲垮了逸尘所有的防线。他浑身一僵，随即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肩膀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有温热的液体从眼角滑落，砸在清念璃的发顶，带着滚烫的温度。
他从不是软弱的人，哪怕面对水家的血腥，哪怕站在审判殿的风口浪尖，他都没掉过一滴泪。可此刻被这双温柔的手臂环住，那些被强行压下的痛苦与愧疚，终于化作泪水汹涌而出。
“哭吧。”
清念璃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轻得像羽毛拂过，“哭出来就好了。”
逸尘猛地转过身，将她紧紧拥入怀中，额头抵着她的肩窝，压抑了太久的呜咽终于破喉而出。
那哭声很低，却带着撕心裂肺的痛，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一般。
清念璃任由他抱着，抬手轻轻拍着他的背，指尖穿过他的发丝，无声地安抚着。
阳光透过柏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两人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只剩下压抑的哭泣和温柔的相拥。
“小公主！您慢点跑！当心摔着！”就在这时，远处传来青萝和紫鸢带着焦急的呼喊。
逸尘的哭声骤然停住，猛地松开了清念璃。他慌乱地抬手抹了把脸，擦了擦眼角的眼泪。
清念璃也顺势退开半步，伸手替他理了理微乱的衣襟，眼底带着理解与心疼。
“小公主！您慢点跑！”
青萝和紫鸢的呼喊声从回廊尽头传来，两人提着裙摆快步追赶，发髻上的银铃随着跑动叮当作响，却怎么也赶不上前面那道轻盈的身影。
清语瑶已经不是三年前那个扎着双丫髻的小姑娘了。十五六岁的年纪，身形抽条得亭亭玉立，明黄色的宫装裙摆扫过青石板。她跑得很急，额前碎发被风吹得微乱，脸颊泛着健康的粉，一双杏眼亮得像淬了星光，全然是少女初成的鲜活模样。
“姐姐！逸尘哥哥！”
她先看了眼清念璃，目光很快就落在逸尘身上，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担忧。那眼神里藏着怯意，却又带着股执拗的认真，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声音都放轻了些：“我刚回来就在路上听说……听说逸尘哥哥出事了。我没顾上回寝殿就跑来了，到底……到底怎么了？”
清念璃伸手替她理了理乱发，温声道：“没事了，都过去了。你逸尘哥哥要去剑府一趟，之后需在静心殿闭门思过些时日。”
“闭门思过？”清语瑶眨了眨眼，看向逸尘的目光更紧了些，“是因为……水家的事吗？我刚回来就听说，水家满门……”她没再说下去，只是咬了咬下唇，忽然抬头直视着逸尘，语气带着少女独有的执拗：“我不信那些传言。逸尘哥哥才不是他们说的那样。”
清念璃伸手替她将耳边的碎发别到耳后，语气带着笃定：“自然不是。你逸尘哥哥从来都不是传言里那般凶戾的人，只是……有些事身不由己罢了。”
她说着，目光轻轻落在清语瑶发亮的眉眼上，顺势转了话题，语气里添了几分笑意：“倒是你，你这次历练竟直接突破到了真仙境了？真是厉害，比姐姐当年可是快多了。”
清语瑶被夸得脸颊微红，抬手挠了挠头，眼底却闪过一丝雀跃：“嗯，突破的时候灵力波动挺大的，我也是侥幸。”
她顿了顿，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声音轻快了些，“我特意趁着还没突破真仙，去凡界晃了一圈呢。”
“哦？去凡界了？”清念璃挑眉。
“是呀，”清语瑶的目光不自觉地往逸尘那边飘了飘，又飞快地收回，落在自己的鞋尖上，语气里带着点不好意思的坦诚，“我想着……说不定能像姐姐当年一样，遇到个像逸尘哥哥这样的人呢。结果跑了好几个城镇，遇到的不是油嘴滑舌的书生，就是凶巴巴的镖师，压根没遇上合适的。”
说完，她自己先忍不住笑了，抬手抓了抓发髻，鬓边的碎发被揉得更乱了些。那笑容里带着少女的憨直，看向逸尘时，眼神亮了亮，又像是怕被发现什么似的，慌忙移开视线，落在远处的宫墙上。
逸尘看着她这副模样，方才被泪水浸得发涩的眼眶柔和了些，声音也放轻了：“缘分急不来。你还小，往后有的是机会。”
“嗯！”
清语瑶重重点头，像是被这话鼓励了，又抬起头看向他，眼神里的担忧淡了些，多了几分少年人特有的明媚：“那等逸尘哥哥从静心殿出来，我再去找找看？到时候说不定就能遇上了呢。”
话说完，她脸上的笑容却倏地淡了些，方才亮得像星子的眼神也暗了暗，下意识地攥了攥袖角，语气里添了丝不易察觉的怅然：“说起来……我如今已是真仙了，怕是……没机会再去凡界了。”
清念璃闻言微怔，随即反应过来——父神曾定下规则，真仙以上修为者不得踏入凡界，否则必遭天罚。
清语瑶那语气里没有抱怨，只有点少年人面对规则的无奈，像是珍藏的糖忽然被收走，虽不至于哭闹，却难免怅然。她顿了顿，又抬起头，对着逸尘和清念璃笑了笑，只是那笑容里藏着点勉强：“不过也没事，上界这么大，说不定缘分就在这儿呢？”
逸尘看着她故作洒脱的模样，心中微动，抬手像从前那样揉了揉她的发顶：“缘分不拘于凡界上界，若真是对的人，在哪儿都会遇上的。”
清语瑶被逸尘这轻轻一揉，像是有只小鹿在心头猛地撞了一下，脸颊“腾”地泛起热意，连耳根都悄悄红了。
她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脖子，却又舍不得躲开这久违的亲昵，只觉得方才因“不能去凡界”而起的怅然，忽然就被这一下揉得烟消云散了。
原来……被他像从前那样对待，是这种感觉啊。
她垂着眼，飞快地眨了眨眼，将那点莫名的悸动压下去，再抬头时，眼底已恢复了清亮，只是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慌乱：“嗯！逸尘哥哥说得对！缘分在哪儿都一样！”
清念璃未把妹妹的细微反应放在心上，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胳膊：“好了，别只顾着说话了。你刚突破真仙，灵力还没完全稳固，快回寝殿打坐调息去。我让膳房给你炖一些固本汤，晚些让侍女给你送去。”
“哦……好。”
清语瑶这才回过神，连忙点头，目光又忍不住往逸尘身上瞟了一眼，见他正望着自己，慌忙移开视线，对着两人摆了摆手，“那姐姐，逸尘哥哥，我先走了。”
说完，她转身快步往回廊那头走去，脚步比来时快了些，像是身后有什么在追似的。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阳光落在那一袭白衣上，他正与姐姐说着什么，侧脸的轮廓在光影里显得格外温和。
清语瑶的心又轻轻跳了一下，连忙转过身，提着裙摆小跑起来，发髻上的银铃叮当作响，像是在替她藏不住的心事伴奏。
清念璃望着妹妹匆匆离去的背影，转头对逸尘笑道：“这丫头，真是越大越害羞了。”
逸尘闻言只是淡淡笑了笑，眼底那因悲伤而起的沉郁，已被这片刻的插曲拂去了不少。
“走吧，去剑府。”清念璃握住他的手，轻声道。
逸尘点头，任由她牵着往前走。晨光穿过廊柱，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掌心相贴的温度交织在一起，成了此刻最安稳的慰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