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弃干渠
夜像被谁拉直的墨带，没有星。林野跟着阿禾在黑屋里钻出的墙洞，一路爬到干渠边缘。渠身水泥剥落，露出锈红色的钢筋，像一条被剥了皮的巨蟒，横躺在雪原尽头。阿禾说，沿着渠走，能绕到公路，再往前，就是省城。可她们刚直起腰，后方就亮起手电光——三束，呈扇形扫来，像三把突然出鞘的刀。
雪被踩碎的声音，在静夜里传出很远：嘎吱、嘎吱、嘎吱……节奏整齐，像某种钝器敲打骨头的拍子。阿禾回头，嘴角仍挂着疯笑，眼里却燃起两粒极亮的炭。她伸手，在林野掌心快速写下：
“分叉”
写罢，指尖在她腕上轻轻一掐，像按下某个倒计时。
干渠在前方分叉：一条继续向北，通往公路；一条向东，拐进尚未封冻的河床。阿禾没犹豫，拽着林野奔向东方。冰面在脚下发出“咔嚓”的脆响，像一条正在裂开的骨缝。手电光紧随其后，光束扫过她们留在雪上的脚印，像给裂缝镶上一层银边。
河床中央，水尚未结冰，只有一层薄薄的浮冰，像一张被揉皱又摊平的玻璃。阿禾突然停下，把怀里那只半旧的化肥袋塞进林野怀里——袋里装着五把剪刀、半截血字绷带、以及半包干馒头。她张嘴，无声地说：
“绕路，别走直线。”
话音未落，她已跃向冰面，像一条黑色的鱼，冲破那层薄玻璃，坠入水下。水花溅起，在月光下闪出极短的银光，随即被浮冰重新缝合，像从未被撕裂。
手电光立刻转向，三束光同时钉住水面的圆洞，像三把同时出鞘的刀，同时插进同一个伤口。守卫的咒骂声、口哨声、脚步声，同时涌向河边，却无人再留意分叉处的另一条脚印——那条脚印被阿禾用脚尖扫乱，又被新雪轻轻填平，像一条被悄悄抹去的脐带。
林野抱着化肥袋，贴着渠壁，一路向北。她不敢跑，怕脚步声盖过心跳；不敢哭，怕哭声引回手电。她只数自己的心跳，数到第七十下时，后方传来第二声落水——那是守卫踩破冰面的“扑通”，像有人把一块巨石扔进井里，井壁发出空洞的回响。回响之后，世界突然安静，像有人把音量旋钮一下子拧到零。
她停下来，回头望——河床上的手电光变成三粒摇晃的星子，星子围拢那尚未愈合的圆洞，像三把刀同时插进同一个伤口，却再也找不到那条黑色的鱼。她忽然明白：阿禾用“疯”用“跳”用“水”，替她剪断了追兵，也替她剪断了“招娣”的脐带。
干渠在前方再次分叉：一条继续向北，通往公路；一条向西，拐进一片枯树林。她想起阿禾写在她掌心的字：
“分叉”
她毫不犹豫，选择向西——那是与公路、与省城、与所有“直线”相反的方向。她把脚尖插进雪里，倒退着走，把脚印扫乱，再让新雪填平，像阿禾教她的那样：让脚印成为“螺旋”，而不是“直线”。
夜像被谁拉直的墨带，没有星。她抱着化肥袋，像抱着另一副更轻的骨骼。她想起阿禾说过的话：
“螺旋是绳，直线是刀，绕路也要流血。”
她现在就在流血——右臂在跳水中被冰凌划开，血珠滚出来，落在雪上，像一串细小的红梅，却很快被新雪覆盖，像另一场更小规模的“跳水”。
凌晨四点，她走到一座废弃的守林人木屋。屋顶塌了半边，剩下的半边被雪压得弯下腰，像老人在鞠躬。她推门，门轴发出类似缝纫机踏板的“吱呀”。屋里有一张铁架床，床板上铺着干草和破碎的鸟羽。她把干草拢成堆，用围巾的红线绑成一束，再取出字典，撕下扉页，团成火引。针尖在打火石上一擦，火星溅到纸上，火苗颤巍巍地站起来，像才学会走路的孩子。火光映在木墙上，拉出她长长的影子，影子穿过裂缝的屋顶，一直伸到夜空，像一根黑色的桅杆。
她坐在火堆旁，把右臂的伤口烤干，血痂在火光里闪出暗红的光，像一条尚未被掐灭的灯芯。她想起阿禾用煤灰在肚皮上画螺旋，想起阿禾跳水前那个无声的笑，想起阿禾教她的：
“绕路，也要流血。”
她对着火堆，无声地说：
“我会绕路，也会流血，但不再走直线。”
她走出木屋，回头望——雪原已合拢，像一本被合上的书，书页里夹着一张被撕掉的车票，车票上的名字，正在慢慢褪色。她不再回头，因为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不再是“招娣”，而是“野”——生于裂缝，名叫野，从此不再需要回头。
她抬手，对着雪原的方向，再次比出那个手势：右手握拳，贴在心口，然后向外一扬——那是“等我”，也是“别回头”。手势落下，雪原没有回应，只有风把她的围巾吹得猎猎作响，像一面残破的旗，也像一条不肯落地的脐带。
她继续走，脚步越来越轻，像有人偷偷替她卸掉一段重量。雪原在背后合拢，像一本被合上的书，书页里夹着一张被撕掉的车票，车票上的名字，正在慢慢褪色。她不再回头，因为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不再是“招娣”，而是“野”——生于裂缝，名叫野，从此不再需要回头。
她走到一条尚未封冻的小河边，河水在雪下发出极轻的“淙淙”，像另一条更小的脐带，正在悄悄断裂。她对着河水，无声地说：
“阿禾，你跳水，我流浪。”
“我们分叉，却都不走直线。”
“等我绕完所有路，再与你汇合。”
河水没有回应，却在她脚边绕出一个细小的漩涡，像一枚被水写下的“○”——那是出口，也是入口，也是她们尚未出生的名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