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新朝虚像
南京的黎明来得格外沉寂。太和殿前的广场上,青石板被晨露浸得冰凉,凝结的水珠顺着石板缝隙缓缓滑落,在地面汇成细小的水痕,映着天边泛起的鱼肚白,泛着细碎的光。文武百官身着簇新的朝服,按品级整齐排列——一品绯色官袍绣着仙鹤补子,二品紫色袍面缀着锦鸡纹,三品蓝色衣袂上的孔雀图案在晨光中清晰可见。可这森严的品级秩序下,官员们的眉宇间却难掩疏离与敷衍:有的偷偷整理着朝服褶皱,有的低头踢着脚下的石子,还有的用眼角余光打量着左右,全然没有新朝登基的肃穆。
天边的鱼肚白渐渐染上金红,将皇宫的琉璃瓦染成淡淡的暖色调,可这庄严的晨光,却照不进官员们各怀心思的眼底。太和殿的朱红大门紧闭,殿顶的鸱吻在晨光中泛着冷硬的光泽,整座宫殿透着一股死寂的寒意,仿佛一座华丽的牢笼,困住了大明最后的生机。
福王朱由崧在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坤的搀扶下,一步步踏上丹陛。王坤身着深蓝色蟒纹宦官袍,腰束玉带,弯腰弓背,双手死死托着朱由崧的胳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仿佛稍一松手,这位新君便会瘫倒在地。朱由崧身着明黄色龙袍,十二章纹中的日、月、星辰用金线绣就,在晨光中熠熠生辉,盘踞袍身的龙纹鳞爪分明,却衬得他身形愈发臃肿——腰间的玉带松垮地挂着,卡扣早已扣不住凸起的肚腹,只能用丝带勉强系着;龙冠上的珍珠串子垂在额前,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晃动,压得他微微低头,眼神躲闪着百官的目光,全然没有半分帝王的威仪。他的靴底蹭过丹陛的石阶,发出拖沓的“沙沙”声,如同迟暮老人的喘息,每一步都踩得虚浮,仿佛脚下不是权力的巅峰,而是万丈深渊。
马士英站在百官之首,宝蓝色锦袍上的云鹤纹在晨光中栩栩如生,云鹤展翅的纹路用银线勾勒,仿佛要从衣料上飞腾而出。他身材微胖,面容圆润,保养得极好的脸上泛着油光,下巴上的山羊胡修剪得整整齐齐,泛着油亮的光泽。他嘴角噙着得意的笑,手指轻轻摩挲着腰间的玉带——那玉带是上等和田玉所制,带钩上的翡翠吊坠随着动作轻轻晃动,映着他眼中的傲慢,如同审视自己战利品的猎人。
阮大铖紧随其后,月白色长衫衬得他面容愈发清瘦,下颌的三缕长须用玉簪固定着,梳理得一丝不苟,随着呼吸轻轻飘动。他手中握着一把象牙骨扇,扇面上的水墨山水随着动作微微起伏,扇骨上的包浆泛着温润的光。可他的眼神却与这清雅的装扮截然不同:瞳孔不时收缩,目光在东林党官员的脸上来回扫过,如同蛰伏的毒蛇,随时准备应对突发的变故。
“吉时到,新君登基!”阮大铖上前一步,尖细的嗓音划破晨雾,带着刻意拔高的庄重,却因过度用力而微微发颤,尾音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谄媚。
百官纷纷跪拜,动作整齐划一,却缺乏应有的肃穆。前排的六部尚书叩拜时腰杆挺直,膝盖砸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脸上却没有丝毫敬畏;后排的地方官员甚至偷偷抬眼,打量着丹陛上的新君,眼中满是轻蔑与失望——这位靠着“拥立之功”上位的藩王,连站都站不稳,如何能撑起江南半壁江山?
“万……万岁……”山呼之声响起,却松散得如同风中残烛,刚落下便消散在晨风中。朱由崧慌忙抬手,声音颤抖得几乎不成调:“众……众卿平身。”他的目光扫过人群,却不敢与任何人对视,匆匆便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龙靴鞋面,仿佛那上面有什么稀世珍宝。
史可法站在文官列中,藏青色官袍在一众绯色、紫色朝服中显得格外沉郁。他身材消瘦,脊背却挺得笔直,如同寒风中的松柏。他望着丹陛上怯懦的朱由崧,又低头摸了摸怀中的血书抄本——粗糙的麻纸仿佛还带着崇祯皇帝的余温,指尖抚过“勿伤百姓”四个字,朱红色的墨迹早已干涸,却依旧在他心头灼烧,烫得他眼眶发酸。他握紧拳头,指节泛白,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渗出血丝,却只能强压下心中的悲恸——此刻的他,还不能倒下,江南的百姓,还需要他撑起最后一片天。
登基大典草草结束,朱由崧被王坤搀扶着退回后宫,那背影仓促得如同逃跑,龙袍的下摆拖在地上,沾了不少尘土。留下马士英与阮大铖在太和殿内主持朝议,殿内的盘龙柱投下长长的阴影,将两人的身影拉得扭曲,如同他们扭曲的心思。
马士英走上前,站在殿中最显眼的位置,目光如刀,扫过百官:“如今新君登基,朝政初定,本阁拟了几项人事安排,念与诸位听听,也好尽早安定朝局。”
他顿了顿,刻意提高声音,确保殿内每个角落都能听清:“任命阮大铖为兵部尚书,总领江南军务,掌管兵马调动与军械调配;张慎言为吏部尚书,掌管官员任免考核与科举选官;钱谦益为礼部尚书,主持祭祀典仪与外交邦交……”
“不可!”话音未落,东林党领袖、左都御史刘宗周便挺身而出。这位年过花甲的老臣,花白的胡须因愤怒而颤抖,藏青色官袍的袖子因激动而鼓起,手中的朝笏被握得紧紧的,指节泛白:“阮大铖乃是阉党余孽!早年依附魏忠贤,构陷杨涟、左光斗等东林忠良,编造《东林点将录》,致使无数贤臣含冤而死!其罪当诛,如今竟委以兵部尚书之职,马大人此举,是要将大明江山推向绝境吗?”
阮大铖脸色骤变,手中的象牙骨扇“啪”地合上,扇柄重重砸在掌心,发出清脆的声响。他上前一步,厉声反驳:“刘大人休要血口喷人!当年之事不过是东林党与复社的党争诬陷!本尚书早年亦是东林一脉,只因不愿同流合污才暂避乡野!如今新君登基,正是为国效力之时,你竟敢当众污蔑朝廷命官,莫非是想煽动人心,谋逆作乱?”
“你……你这奸贼!”刘宗周气得浑身发抖,手指着阮大铖,却被对方的气势震慑,一时语塞。周围的东林党官员纷纷上前附和——礼部侍郎黄道周身着绯色官袍,手持朝笏,厉声斥责:“阮大铖狼子野心,早年在安庆任上便搜刮民脂民膏,百姓怨声载道,如今掌兵,岂不是要祸国殃民?”翰林院编修吴伟业也上前一步,声音清亮:“马士英任人唯亲,败坏朝纲,如此下去,江南必亡!”
阮大铖的党羽也不甘示弱——御史田仰连忙上前,高声道:“黄道周、吴伟业分明是故意挑拨离间,想要动摇新朝根基!”给事中章正宸也附和道:“刘宗周倚老卖老,目无新君,当以谋逆论处!”
太和殿内顿时乱作一团,争吵声、呵斥声此起彼伏,震得殿顶的瓦片微微颤动。官员们分成两派,互相指责,唾沫星子飞溅,哪里还有半分朝堂的庄重,反倒像个菜市场。
马士英见状,重重一拍桌案,紫檀木的案几发出沉闷的巨响,震得桌上的茶杯微微晃动:“够了!此事本阁已与新君商议妥当,岂容尔等置喙?谁再敢反对,便是与新朝为敌,以谋逆论处!”
他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腰间的玉带因愤怒而晃动,翡翠吊坠撞在玉带上,发出“叮叮”的声响。百官瞬间噤声,纷纷低下头,不敢再言语——马士英如今手握大权,新君昏庸,谁也不愿拿自己的性命冒险。
史可法看着这一幕,心中满是失望与悲凉——这便是南明的新朝,朝堂之上,不是共商国是、抵御外敌,而是党同伐异、争权夺利。他上前一步,沉声道:“马大人,如今清军已过黄河,多铎率领五万八旗精锐直逼江淮,前锋已至徐州;李自成虽退居陕西,却仍有数十万兵马盘踞潼关,随时可能南下;张献忠在四川称帝,国号大西,麾下兵马号称百万,虎视江南。江南局势危在旦夕,当务之急是整顿军备,加固江北防线,调拨粮草军械支援前线,而非纠结于官员任免,任用奸佞!”
马士英脸色一沉,眼中闪过一丝嘲讽,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史大人倒是心系国事,可朝政不稳,人心浮动,如何调动兵马?阮大人熟悉军务,早年也曾参与平叛,由他掌管兵部,正是为了整顿军备,抵御外敌。你屡次质疑本阁的决定,莫非是觉得新君无能,本阁不配执掌朝政?”
“你强词夺理!”史可法怒视着马士英,胸腔因愤怒而剧烈起伏,藏青色官袍的前襟被气流鼓得老高,“阮大铖只会党同伐异、贪赃枉法!当年在安庆任上,他强征赋税,搜刮民财,百姓卖儿鬻女,怨声载道,最终被弹劾罢官!让他掌管兵权,无异于引狼入室!马大人,你若执意如此,江南必亡!大明必亡!”
“放肆!”马士英厉声喝道,眼中闪过一丝杀意,右手按在腰间的佩刀上,“史可法,你敢以下犯上,污蔑朝廷重臣,本阁今日便治你的罪!来人,将史可法拿下!”
“马大人!”户部尚书高弘图连忙上前,一把拉住史可法的衣袖,低声劝阻。这位须发半白的老臣,眼中满是无奈,压低声音补充道:“如今马士英权势滔天,新君沉迷酒色,硬拼只会自毁前程,甚至连累更多忠良啊!先忍一忍,日后再从长计议!”
史可法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怒火,胸口剧烈起伏着。他冷冷地看了马士英一眼,那目光中满是失望与决绝,随后转身大步走出太和殿。玄色的袍角扫过青石板,留下一道决绝的痕迹,殿内的争吵声、呵斥声,都被他远远抛在身后,只留下满殿沉默的官员和面色铁青的马士英。
走出皇宫,晨雾已散,阳光透过云层洒在南京城的街道上,却照不进史可法心中的阴霾。街道上的百姓早已起床,有的推着小车贩卖早点,有的挑着担子前往集市,一派平和的景象,可谁也不知道,这平和之下,隐藏着怎样的危机。
史可法径直前往江北督师府,府门前的两尊石狮子在晨光中泛着冷光,鬃毛上的晨露尚未干透,水珠顺着狮爪滴落,显得格外威严。亲兵见他归来,连忙上前躬身行礼:“大人,您可算回来了!江北四镇的将领已在府中候您多时,都快等急了!”
史可法点了点头,快步走进府内。书房中,江北四镇的将领早已等候在此——靖南侯黄得功身材魁梧,身高八尺有余,玄色铠甲上的刀痕清晰可见,那是早年与李自成大军在颍州交战时留下的印记,深可见骨。他面容刚毅,额头宽阔,眼神中带着悍勇之气,腰间的佩刀鞘上还沾着未擦净的尘土,显然是刚从军营赶来;兴平伯高杰瘦高身形,脸上一道刀疤从眉骨延伸至下颌,那是与张献忠交战时留下的,显得阴鸷冷厉。他身着深蓝色军袍,领口敞开,露出里面的锁子甲,甲片上的铁锈泛着暗红色,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刀疤,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戾气;东平伯刘泽清面容圆润,肤色白皙,眼神闪烁不定,手中把玩着一枚成色极佳的和田玉佩,玉佩在指尖转动,泛着温润的光泽。他身着紫色官袍,衣料是上等的云锦,绣着精致的暗纹,显然平日里颇为注重享乐;广昌伯刘良佐则身材矮胖,脸上满是油腻,嘴角还沾着食物的残渣,哈欠连天,眼角挂着泪痕,仿佛昨夜又在温柔乡中沉迷至深夜。他的军袍纽扣松了两颗,露出圆滚滚的肚皮,腰间的玉带几乎要被撑断,透着一股慵懒的颓败。
“末将参见史大人!”四人起身行礼,语气各异——黄得功声音洪亮,如同惊雷,态度恭敬,双手抱拳,腰弯得极低;高杰语气冷淡,眼神疏离,只是微微颔首,动作敷衍;刘泽清笑容虚伪,拱手的动作都显得漫不经心,眼神却在暗中打量着史可法的神色;刘良佐则懒洋洋地弯腰,连声音都透着困倦,仿佛多说一个字都费力。
史可法示意他们坐在两侧的椅子上,自己则走到桌案前,展开一张江南防务图。图是用粗麻布绘制的,上面用朱砂标注着清军的动向,红色的箭头直指扬州;用墨笔圈出江北四镇的布防,淮安、凤阳、高邮、庐州四个据点清晰可见。他用手指着地图,沉声道:“今日召集各位,是因江南局势已到生死存亡之际。清军五万精锐在多铎的率领下,已过黄河,直逼江淮,前锋已至宿迁,不出十日便会抵达扬州;而我们手中的兵力,满打满算不过十万,且分散在四地,彼此相距百里,必须尽快集结,共御外敌!”
黄得功立刻起身,双手抱拳,声音洪亮得震得窗纸微微颤动:“史大人放心!末将麾下三万将士已整装待发,粮草虽有短缺,却也能支撑半月!只要大人一声令下,末将即刻便可开赴扬州,在茱萸湾构筑防线,绝不让清军前进一步!”
高杰也缓缓起身,眼中闪过一丝厉色,手指攥紧了腰间的佩刀,刀鞘发出“咯咯”的声响:“清军若敢来犯,末将定率部死战,绝不后退!只是我部驻守高邮,此地乃是清军迂回的必经之路,需得留守防备,不能轻易离开防区——若是清军绕道高邮,扬州便会腹背受敌!”
刘泽清和刘良佐却对视一眼,迟迟没有开口。刘泽清放下手中的玉佩,干咳一声,脸上堆起虚伪的笑容,语气却带着推诿:“史大人,非是末将不愿出兵,只是我部驻守淮安,连日防备清军,粮草早已短缺,军械也多有破损——弓箭不足三成,长枪半数生锈,甚至有不少士兵连铠甲都没有!若是贸然出征,怕是未战先溃,不仅帮不上忙,还会拖累全局啊。”
刘良佐连忙附和,声音懒洋洋的,还打了个哈欠:“是啊史大人!我部驻守凤阳,连日防备张献忠的大西军,将士们早已疲惫不堪,不少人都生了病。需得休整半月,补充粮草军械,才能迎战清军。不然,怕是连凤阳都守不住,更别说支援扬州了。”
史可法皱了皱眉,心中了然——这两人是怕损耗自己的兵力,想要坐观成败,甚至等着清军与自己两败俱伤后坐收渔利。他沉声道:“粮草军械之事,本督会即刻向朝廷奏请调拨,十日之内,定会为各位补足——南京府库中粮草充足,军械也有储备,绝不会让将士们饿着肚子、赤手空拳迎战!至于休整,本督给你们十日时间,十日之后,无论粮草是否到位,四镇兵马必须全部集结扬州!”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四人,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如今国难当头,覆巢之下无完卵!若是扬州失守,江南沦陷,清军铁蹄踏遍江南,你们的家眷、财产、土地,都将化为乌有!清军素来残暴,攻破城池后便会屠城,你们以为自己能独善其身吗?本督向你们保证,只要齐心协力击退清军,朝廷定会论功行赏——加官进爵,赏赐金银良田,让你们的子孙后代都能享受荣华富贵!”
刘泽清和刘良佐眼中闪过一丝动摇,他们对视一眼,显然被“加官进爵”四个字打动。刘泽清摸了摸手中的玉佩,最终还是点了点头:“既然史大人都这么说了,末将便遵令!十日之后,定率部抵达扬州!”
刘良佐也跟着点头,打了个哈欠:“末将……末将也遵令。”
史可法松了口气,又叮嘱道:“黄将军,你率部先行,今日便出发,驻守扬州城外的茱萸湾,构筑防御工事——挖掘三丈宽的战壕,布置鹿角和拒马,再架设红衣大炮,务必守住清军的正面进攻;高将军,你率部驻守高邮,加固城防,若是清军来犯,务必拖延至援军抵达,绝不能让他们绕道扬州后方;刘将军、刘将军,你们尽快整顿兵马,补充粮草,十日之后务必抵达扬州,不得延误!若是有人敢违抗军令,休怪本督军法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