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屋最深处
铁门“哐啷”合拢,黑暗像一张湿透的毯子,裹住所有呼吸。林野——被改唤“招娣”已第七日——贴着墙根滑坐,背脊触到水泥的冷。那冷带着潮气,像一块永远晒不干的旧毛巾,吸饱了前任囚徒的汗、泪、以及更多无法命名的液体。她指尖掠过墙面,墙皮因受潮起壳,轻轻一刮,便露出灰黑的砖,像某种被剥了皮的生物,裸露且呼吸。
夜里,守卫喝得比平时多,铁门外传来酒瓶滚动的脆响,随后是渐重的鼾声。女孩们同时睁眼,黑暗里浮起五把剪刀的轮廓,却没人动手——剪刀被收走了,只剩指甲与牙齿。林野的膀胱涨得发痛,她请求去便桶,守卫骂了一句,却懒得开门,只踢进一只塑料尿盆,盆沿裂口,像一张歪笑的嘴。
尿盆放在墙角,她蹲下去,黑暗里传出水声,溅起微腥的回音。尿水在冷空气里迅速冒白汽,像一条尚未命名的河。她忽然想起母亲用血绣过的“救我”,想起阿禾用指甲画过的螺旋,想起自己——“生于裂缝,名叫野”。
她伸手,蘸起自己的尿,在墙面上写下第一行:
“我生于裂缝,名叫野。”
尿水与砖灰混合,字迹呈暗褐色,散着微腥,却异常清晰,像一条刚刚被剥了皮的河。
写完,她指尖在墙面上轻轻敲,节奏一长两短——那是黑屋女孩们的暗号:来看。阿九第一个挪过来,指尖掠过字迹,发出极轻的“嘶”,像被纸边割破。随后,其余四个女孩同时围拢,指尖同时掠过那行字,同时发出极轻的“嘶”,像五片雪花同时落在同一根树枝上。
黑暗中,有人用气流读出声:
“我…生…裂…缝…名…野…”
声音没有声调,却像一条暗河,在黑屋最深处悄悄流淌。
第二天,铁门上的小窗打开,守卫扔进来几片干面包,目光扫过墙面,却未发现异常——尿痕在黑暗里诞生,也在黑暗里存在,它不与日光争辉,却比日光更持久。女孩们开始轮流去尿盆,轮流在字迹下方添行:
“蚂蚁识字,就搬走了家。”
“直线是刀,螺旋是绳。”
“三步是坑,七步是生。”
每一行都用自己的尿,每一行都散着微腥,却比任何墨水都更忠诚——它渗进砖缝,渗进水泥,渗进黑暗,像一条正在生长的根。
守卫偶尔咒骂“骚味”,却懒得追查——黑屋本就骚,多一行尿,少一行尿,并无区别。他们不知道,那些看似散乱的句子,正在被女孩们用指甲连成一条暗河:
“裂缝→螺旋→三步→七步→生”
暗河尽头,是一枚被指甲刻的小圆:
“○”
那是出口,也是入口,也是她们尚未出生的名字。
尿痕有语法:
- 直线代表墙,
- 弧线代表绕路,
- 圆代表出口,
- 箭头代表方向。
女孩们用尿水在墙上画地图,画路线,画时间表,却从不画太阳,也不画花——她们只画裂缝,只画螺旋,只画“野”。
第十夜,守卫再次喝得比平时多。女孩们同时起身,同时围向墙角,同时用尿水在墙上写下同一行:
“第十一日,裂缝打通,起飞。”
写完,她们同时后退,同时抬头,同时在心里说出同一句话:
“生于裂缝,名叫野——尿痕作证。”
尿水在黑暗里悄悄干涸,却在她们眼底留下极亮的痕,像一条尚未被剪断的脐带,也像一条尚未被命名的光。
阿禾走后,尿痕仍在生长。女孩们用指甲把墙皮一点点抠下,把尿痕连同墙皮一起藏进墙洞,像把地图撕成花瓣,撒进风里。林野用最后一点尿水,在墙洞深处写下最后一行:
“尿痕干了,裂缝还在。”
墙洞无声,尿水却继续滴,一滴,两滴,三滴……像某只看不见的手,正在为她们数产程,也在数倒计时。
守卫终于发现“骚味”太重,提水来冲。水柱打在墙上,尿痕瞬间模糊,一行行褐色的字蜿蜒下滑,像哭花的脸。女孩们的心跟着下沉,却听见林野低声说:
“再冲,再写,冲一次,厚一次。”
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却像剪刀合拢时那声“咔嚓”,干脆,不可逆。
水冲过的墙面,留下更深的凹痕,像一条被剥了皮的河,却比原来更坚硬。女孩们同时抬头,同时呼气,同时在心底写下同一句话:
“尿痕会干,裂缝不会。”
黑暗里,她们同时伸手,同时掠过那面被水冲过却更坚硬的墙,同时在心里说出同一个名字:
“野。”
名字没有声音,却像一粒火种,落在尿水与墙灰之间,发出极轻的“嗤”,随即被黑暗签收,却不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