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门再次闭合,雪光被切成碎片
林野——如今被唤作“招娣”——被推入“黑屋”的瞬间,听见铁链在门外缠绕三圈,像一条冬眠中被惊醒的蛇,懒洋洋却毫不留情地收紧。屋内没有窗,只有一条通风孔嵌在离地三米高的墙顶,灰白的天色透进来,像一条被拉长的旧绷带,随时会断裂。空气里混着尿骚、霉木和廉价雪花膏的味道,呛得她喉咙发紧,却呛不醒那股从心底涌上来的恐惧。
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
黑暗中,金属咬合声此起彼伏,一共五下,像五颗牙齿同时合拢。林野眯起眼,看见屋角蹲着五个女孩,一律短发,发梢参差不齐,像是被人随手剪掉的。每人手里握着一把裁缝剪刀,刃口在微光里闪出冷星,像五颗被偷偷磨亮的星子,悬在她们膝头。
最年长的女孩叫阿九,因为被抓来时穿着一件印有“9”号的校服。她抬手,冲林野勾了勾手指,剪刀开合,发出邀请的“咔嚓”。“来,坐。”声音沙哑,却带着意外的温和。林野走过去,脚步踩在水泥地上,发出空洞的回响,像踩在另一口井的井沿。阿九伸手,抓起她一绺被煤末染黑的头发,“咔嚓”剪断。断发落在地上,像一条死去的黑蛇,蜷缩,却不再动弹。其余四个女孩同时围拢,剪刀同时举起,同时落下——五把剪刀,五个方向,五道“咔嚓”重叠成一声短促的雷鸣,也像五把小型铡刀,同时斩断了她与过去的最后一根缆绳。
剪发是黑屋的“入门礼”,也是她们唯一被允许的暴力。剪刀每月发放一次,理由是“防虱”,真正的用途却是“防逃”——头发越少,越轻,越难被风雪抓住,也越难被记忆拉回。五把剪刀,刃口被刻意磨得钝了些,却仍足够切断一根少女的牵挂。女孩们轮流作业,手指被剪刀柄磨出茧,却磨不出反抗——反抗被允许,只要它停留在发梢,不蔓延到手腕,也不蔓延到喉咙。
剪完,阿九把地上的头发拢成一束,随意编成一条细绳,绕在手腕上,像戴上一圈黑镯。“别怕,”她冲林野咧嘴笑,露出两颗小虎牙,“头发越少,越轻,越好跑。”其余四个女孩也笑,却笑得安静,像五把合拢的剪刀,在同一节拍里扇动翅膀,却不发出声音。她们依次自我介绍:
“小枝”——因为被抓时戴着树枝发卡;
“灰耳”——因为耳后有块灰色胎记;
“红仔”——因为穿红色运动服;
“六饼”——因为口袋里有六枚一元硬币。
没有“招娣”,也没有“林野”,只有可以被剪断、被丢弃、被重新命名的物件。
夜里,铁门外传来脚步声,手电筒的光柱从门缝刺进来,像一根白色匕首。女孩们同时卧倒,剪刀藏在身下,动作整齐得像排练过无数遍。光柱扫过,停在林野脸上,她屏住呼吸,心跳在耳膜里擂鼓。守卫骂了一句什么,声音被铁门滤得模糊,随后脚步声远去,光柱消失。黑暗重新合拢,女孩们同时坐起,同时呼气,五道白色雾气在空中交汇,又迅速散开,像一场小型雪崩,也像五把剪刀同时开合,却只在空气里留下无声的“咔嚓”。
林野被允许保留一截头发,却必须编成绳,戴在手腕或脚踝。她编得很紧,紧到指节发白,紧到发绳微微颤抖,像一条被拉长的弦。阿九却把自己那根解开,重新编一遍,加入林野的断发,再递给她:“编紧些,血才不会跑。”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却像剪刀合拢时那声“咔嚓”,干脆,不可逆。
白日里,铁门上的小窗偶尔打开,扔进几片干面包或一塑料杯凉水。女孩们轮流去捡,却从不争抢——剪刀教会她们:动作必须整齐,必须同一节拍,必须让金属的“咔嚓”成为唯一的声部。她们用剪刀剪面包,剪成五等份;用剪刀剪塑料杯,杯沿变成锯齿,却仍能盛水;用剪刀剪自己的指甲,指甲屑落在地上,像一场黑色的雪,也像一场更小规模的自我凌迟。
深夜,当守卫的鼾声穿过墙壁,女孩们开始用剪刀在墙上作业。墙是水泥,却因地潮而松软,剪刀尖在表面划出细白的线,像用指甲在皮肤上写字。她们不画太阳,也不画花,只画直线与箭头——直线代表墙,箭头代表方向。箭头指向通风孔,指向铁门,指向天花板上的裂缝,却从不指向彼此——剪刀教会她们:信任必须停留在金属,不蔓延到肉体。
第七夜,守卫喝得比平时多,鼾声穿过墙壁,像一条缓慢而笨重的铁锤。女孩们同时坐起,剪刀同时举起,同时落下,同时剪断最后一寸发。五道“咔嚓”重叠成一声短促的雷鸣,随后是长久的静默。发屑在空中飘浮,像一场黑色的雪,也像一场更小规模的自我分娩。她们同时抬头,同时呼气,同时在心里写下同一个字:飞。字句没有形状,却比尿痕更烫,比裂缝更亮。
清晨,铁门上的小窗再次打开,扔进几片干面包。女孩们没有去捡,她们同时站起来,同时走向墙角,同时把剪刀合拢,刃口朝内,像一朵金属的花。她们同时抬头,看向通风孔那线微光,同时在心里说出同一句话:
“五把剪刀,十道刃,总有一道能划破黑。”
声音没有形状,却像一粒火种,落在金属上,发出极轻的“嗤”,随即被血覆盖,却不熄灭。
林野被允许保留最后一截发绳,却必须把它塞进墙洞——那里已经藏着半截铅笔、一粒纽扣、以及一张被尿液浸过的纸条。她把发绳塞进去,再用力推,直到墙洞发出极轻的“咔”,像某根看不见的骨头被接合。她对着墙洞,无声地说:
“林野——生于裂缝,名叫野。”
声音没有回声,却像一粒火种,落在黑暗最深处,悄悄亮起。
铁门再次关闭,黑暗重新合拢。五把剪刀被收走,像五颗被拔掉的星子,留下五个女孩站在黑暗中央,头顶是裂缝,脚下也是裂缝。她们同时抬头,同时呼气,同时在心里写下同一个字:等。
等裂缝再裂一次,等金属再响一次,等名字重新发芽——
等下一次剪刀张开,不再为剪发,而为剪断锁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