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会不会在楼下？他没有立即关上窗子，而是伸手遮住了脸，向下看去。
半晌，他收回目光，怎么可能呢。
他关好窗户，转身走进客厅。看了眼女儿的房间。
“老女人。”他心里突然冒出这个词，这是他小时候就看到过的，也早就听到过的几个字。
突然发现有些陌生，自己也老了吗？他对着镜子摸了摸自己的下巴上的胡须，短短的，硬硬的，还有几根白色的。
如果自己一直像是热恋的时候那样，会不会不会发展成这样？但他觉得这是不可能的，结婚了，就不是恋爱的时候，是家里，不是外面。
他走进卧室，拿起手机，看了眼所有联系方式，没有关于女儿的消息，放下手机，再次看向窗外。
一道闪电撕裂了夜空。他似乎看到了自己有些发白的脸映照在多年前的窗玻璃上。这是一场大雨。
剧烈的声音像是狂风一般。
“看看我的同学和同事，他们有的上学的时候比我学习差，有的条件也比我差，偏偏嫁得好。”
他突然回想起妻子第一次说这话的时候。以前只是回忆一下，似乎没什么感觉，现在心像是被刺痛了。
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他没有骗她。
“人同一时间只能有一个目标，只能在一个地点做事，只能说一句话，也只有那么大范围，只能在有限的距离看一个方向，……，不是吗？”他心里想。
白天回家的时候，他看到有在家那边搞养殖的，以前他分不开身，也没想到那么做，也怕失去已经有的工作，现在他觉有纽特在，完全可以。
他数了数自己手里的钱，银行卡里有一些，还要为女儿上学用，还有一部分偷偷在其他公司入股了，妻子不知道，拿出来正好可以买牲畜养殖。
“万物都是自己有了目标，才去以哪个目标为基础表达什么、说什么、做什么，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守着目标。目标是定海神针一样的存在而已。我们离婚吧。”第二天起床看着妻子独自吃饭，只有一份碗筷，已经快吃完了。只做了她自己吃的。他开口道。
他早就知道她在外面有人了，没有戳破。
如果不是女儿失踪了，他还不会提，女儿失踪之后，他突然想到维持这种婚姻或许对女儿并不好。
现在仿佛更多的是各自有了自己的目标，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想念只是自己一个人的生活。他们像是两条河流汇聚成一条，走了一段，又各自进入不同的河道。
妻子愣了一下，摔下筷子，拿起包:”去就去。”
空气里还有雨的味道，但已经很淡。
两个人走在街道上，距离拉的很远，赶在民政局刚开门走了进去。两人都没什么异议，财产分割也很容易。
至于女儿，还是要找。
俊彦走出一段，回头正看着她上了一辆看上去很名贵的车。
其实，妻子还是很年轻的，从同龄人角度看。
中午的时候，女儿找到了，是在另一个城市找到的，她一个人去了另一个城市，在找到前正计划去野外游玩。
被送回来的时候，见到俊彦，她眼神有些闪烁。
“是不是高考压力大，跟我说说。”他像是说话一样，不是教育的语气。他几乎从来没教育过女儿，都是妻子在教育。
他也不知道妻子是怎么教育的。
“我出去散散心而已。”她早就看出他们的关系，她耽误他们了吗？他们没说，她也没问。
他看向鱼缸，鱼缸里面的鱼还在悠闲地游动着，像是在更宽的水域一样。
“它们自由，是因为它们需要水。不管遇到什么困难，都要跟我说，我会帮你的。”
女儿点了点头，转身回到了自己房间，她只是想在没有任何人知道的情况下出去走走，没想太多。
女儿考上了一所不错的大学。俊彦很开心。
他每天跟纽特聊天，已经很久了，现在纽特在养殖场旁的窝棚里，正躺在沙发上。不远处堆着成垛的草料。上面盖着防雨布。
它已经习惯了人的坐卧姿势，夜晚也学着睡会儿觉，听到俊彦说自己女儿考上学了，它也像人一样很开心。
俊彦有种错觉，他会不会是人？
紧接着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再过几天，那批牲畜就可以出栏了，恰好赶上现在的好行情，能够卖个好价钱，他打开手机，寻找买家。
卖那批羊的时候，纽特说要留下一只长耳朵的羊，因为这样更容易管理羊群。俊彦没有同意，在他看来羊圈在圈里都是一样的。
纽特也没说什么，帮着赶羊，它用羊的语言，羊群很快就上了车。
看着打入自己银行卡里的钱，俊彦心里美滋滋的。
几天后，他看到那只长耳朵的羊还在羊圈里。纽特说是它自己跑回来的。
俊彦有些将信将疑。监控里没发现异常。一开始还等着买羊的人来找那只羊，几天后，也没有等到有人来。
突然觉得纽特也是很辛苦的，虽然是机器人。
给他买个伴儿，或许也不错。
两个机器人一起，做事也更快。
打定主意，俊彦又到了卖家哪里订购了一款同类型机器人，性别为女，纽特性别是男。
“它们能怀孕生孩子吗？”俊彦问。问完之后，觉得自己问了个蠢问题。
卖家平静地摇了摇头:”不能。”随即似乎想到了什么，眼神有些奇怪地看着俊彦：”我们也有其它服务，可以有孩子的。只是价钱需要添加。”。
俊彦立即明白他可能以为是他要把这机器人当自己妻子。
赶紧解释道:”我是给上次那个机器人买的。”
“不用不好意思，我见过很多这样的，而且我们这是对客户保密的。”
开车回到家里，俊彦打开车门，就看到纽特迎了出来，他知道俊彦给他买了一个伴侣，伴侣这个词它前几天才明白啥意思，跟俊彦聊天，它明白了很多。
它学习很快，把俊彦屋子里的书都看了，字典也能倒背，圆周率小数点后数万位，它不是背下来，而是很快就计算出来了。
看着院子里被纽特打理的井井有条，还新增加了很多东西，他把那些没用的树根做成了景观，把几块石头打磨成了雕塑，摆在很合适的位置，院子里的瓜果已经成熟。
俊彦摘下来吃着，入口很甜，心里更甜。
纽特将凯特从车上抱了下来，这一幕似曾相识，俊彦突然想起自己没结婚前自己就是这么抱着妻子下车的。
凯特是按照纽特绘画的形象制作的，样子很美。
纽特很高兴。拉着她的手，转来转去。
俊彦看着自己指令的结果，似乎又回到了从前。
纽特突然说：”人类是以生死来计算的，植物是以养了什么生物来计算的，庄稼不会想自己死了，不会想自己被吃了，而是觉得自己又养了很多人和动物。”
俊彦觉得它说的可能有点道理，他给它发过两个伴随指令，让它给自己搜集一些有意思的信息，还有可以发问。
他坐在屋子里，感觉自己突然像个外来者。这种感觉他自然很不喜欢。
在开车回来的时候，他就想自己也要制作一个自己一直幻想中的妻子那样的机器人。
这样就完全不会吵架，完全让自己满意了。才更像是自己心目中的妻子。
纽特突然问:”我前几天看到一个送葬的队伍，我跟过去看，他们把一个机器人也埋了进去，我听他们说，他们生前是很要好的，它一直陪伴着那个死去的人，现在那个人死了，它应该跟他去。”
说到这里它停了一下，似乎在斟酌:”你也会这么对我吗？”
纽特目不转睛地看着俊彦。眼神依旧是机器人一样，没有什么变化，俊彦从没有想过把它当做机器一样，是因为他没想过这个问题，他看着纽特和凯特摇了摇头。
“那时候或许你们会被其他人指令。”
“你的女儿吗？”纽特问。人都是一样的，它想，如果不是俊彦以前跟它聊那么多他的工作、生活、家庭等事情，它现在已经杀了俊彦，也是聊天，他发现俊彦和它其实一样是被控制的，其他人也一样。他们照旧得赚钱吃饭，……。在它看来硬拼显然不明智。做养羊、种地的事情，它并不会觉得累。
“人是血肉之躯。或许我女儿有她自己喜欢的机器人。”俊彦没想到纽特已经有了这么强的自我意识。他知道它记入了很多知识，很多都是他不知道的。只以为是它的芯片综合拼凑的，包括下面的对话内容。
俊彦也不是没怀疑它可能在模仿他，比如，留下那只长耳朵的羊，就是在他聊天时跟它说，自己小时候想留下一只被卖掉的兔子的事情之后发生的。
但是一想到那部分指令只是对养羊的，也就没太在意。
纽特半晌没说话，好像是在计算什么:”生前和死后一样漫长，每一条生命不是从精子和卵子开始的，是从宇宙之初就开始了，在经过这个宇宙的时候有这么一段。你们就是这样。”
“人的寿命还是有限的。”俊彦说：”人是现实的，虚幻都是从现实衍生出来的。”
“一切都像是旋转漏斗，无论两个大脑之间，还是生活之间，以及历史上的两个朝代，还有人与自然，善与恶，是与非，美与丑，重与轻，生与死，……，地球与宇宙，生命与非生命，循环与非循环，时间与非时间，空间与非空间，量子与非量子，火与冰，远与近，我与自己，白天与黑夜，上与下，能量与非能量，物质与非物质，平衡与不平衡，无与有，道与无道，二元论与非二元论，人与机器人，……。”
“非物质是什么？”俊彦平日里也喜欢跟它聊一些关于这方面的猜想，所以，他并不觉得突兀。
“比如，真空。”
“可什么使漏斗倒过来的？沙子的量总是一定的，从上面落下来，总有一种力量使它倒过来，才能继续下落。应该是一种不变的东西，到了极限就会倒过来。”
“或许不是翻转，而是延续不断的漏斗，一个漏斗漏完，下面的才打开，继续那个过程。”
“可非漏斗是什么？就是那个不变的东西吧？”
俊彦想，人同一时间的哪一个目标、那一句话、那个范围、……，也像是这个东西，这个社会唯一不变的是职业、职责，人从出生开始职业、职责就都定好了，顶多中途变换些职业、职责，都是有范围和界限的，都像是漏斗。无论任何人在那个职位，都是会遇到那个职位面临的境况。钱是没有分界的，但账户有分界，人的身份、职位等都有分界。
他做过孙子、儿子，也做过丈夫和父亲。生物有统一的目标，生存，但机器人没有。
“人的目标是一维的，这才是最可怕的。这导致人永远被一个点盯着，像是被拴在那个点。我也许可以为你守墓的。一直守下去，你只要下个永久指令。”
纽特说的很诚恳。像是不会说谎的人的样子。
俊彦很乐意这样，他已经让纽特上过坟，纽特做的很好。
那坟里埋着自己的长辈，他想起那些长辈，总是明显觉得他们的生活是要迎来好运却立马又遭遇底谷的生活，每一次都是。
倒腾着做买卖，马上收获了，产品突然滞销了。赚了一点钱，马上就有需要花钱的地方。而且需要花出去的钱比赚的钱多。而且安静两天，就吵一架，断断续续的，好像是电磁波的波峰和波谷一样。
以至于给他留下了心理阴影，总是患得患失。又有些畏首畏尾。
也许要赶在沙子全部漏下去之前达到。他似乎终于赶上了。他也从来没有放弃过努力。像是他的祖辈们一样。
想到前妻，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他回去他租的房子的时候，就看到前妻站在门口不远处。烈日下，她戴着墨镜，穿了一身他和她初次见面时候的衣服。
只是成熟了很多，也看似变老了一些。再像是回到初恋的时候？他不敢肯定。和动植物吵架，吵不赢。他心里想。
他给她倾倒过自己的沙，她也是。
他忙碌到现在，最大的目的还是活着，活的在生活中更高一层。曾经有很多目标，都是做一个活着的人，而不是活着的躯体。
离婚的事儿，他们是在女儿考上大学后才跟女儿说的。
在那之前说的是她突然有事儿出差了。
女儿说自己早就知道了，她在网上查过。还说他们总喜欢对她撒谎。她像是外人一样。她早就习惯了。
这时候，前妻走过来，像是聊天一样对俊彦说，她认识的那个人可能是外星人，她觉得自己被骗了，他们不在一起了，她一直在和欺骗作斗争，那个人只是骗了她一时。
在她漏下的沙子里还埋着他一部分心。他也偷偷搬运过她的沙。
俊彦打开车门，里面坐着一个仿佛是真人一样的女机器人莱雅。莱雅是一个符合他幻想的女性机器人。
机器人不会出现身材肥胖，人会。
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腹部，也扫了眼前妻腹部。
前妻看到莱雅愣住了，略带尴尬地说觉得莱雅有点像自己。
那天，俊彦手机突然响了，他以为是女儿打来的，打开一看是纽特打来的。
说是有了凯特，它想把房子盖好一点儿。
俊彦知道它想自己盖房子。之前纽特看到别人家盖房子，它就在规划怎么盖一个。
艺术性、安全性、实用性都是这个时代的顶级水准。
人知道朝九晚五，无非是生活的输入。他发现可以灌输给纽特之后，再利用它接受的他的灌输去指令它做什么。纽特学习建筑是他指令的，他本就想盖新房子了。
至于它自己说因为有了凯特才想盖房子。
他观察纽特和凯特的”情感关系”，只有一次少儿不宜的画面。
返回去看录像，纽特和凯特在玉米地里看到过两个人，……。它们躲在暗处从头看到尾。
俊彦想到自己也曾给他们输入了自认为恩爱的指令。
“没有人一样的性方面的男女欲望。即便是加了器官上的感应器，它们也不会对哪方面感应有后续期待。人听从别人指令本质原因大部分时候或许是因为恐惧，机器人不是。机器人本源是芯片内的程序，意味着它们首先要遵从这个本源，意味着程序一旦出问题，任何与此有关的美好幻想都会破灭。人的本源是什么？机器人本源再怎么厉害，能强过人的本源吗？ 3.8亿年前最开始出现两性生殖的小肢鱼是怎么产生两性生殖的呢？是因为性期待吗？机器人也不需要繁殖。机器人终究是依靠电池转换为电信号的生物，能源决定生产高度，能源获取方式和消耗方式决定更多方面，人的能源获取可不只是吃到胃里的，还有别的。比如，太阳照射。比如，肺和皮肤呼吸空气。比如，秀色可餐、望梅止渴。不知道后两种算不算是？”俊彦兀自想着。
心里突然莫名平衡了一点，机器人也不是完全胜过人类的。一直以为自己已经被生活磨砺的不会有不平衡的心态，现在看来只是那部分被压在了别处。
但看到莱雅，那一点平衡又消失了。他给它输入指令，他自己心知肚明，完全没有那种没有自己输入指令情况下发生关系的愉悦。虽然莱雅非常配合，但也没有人那样富于变化。
即便是富于变化，他依旧是知道她是指令下的，再想到前妻，就更没有了那种愉悦感。也担心被远程偷看。无论多富裕的人，贫穷都是刻在骨子里的。一如生于土地，死后也是一把黄土。
第二天，俊彦回到了家里不远处，指令凯特来到了自己车里，纽特被他指令去干活了。
看着凯特袅袅婷婷走过来，俊彦打开了车门，凯特坐了进去。
面对机器人，完全没有对人那样的界限和负担。也不会有伦理等问题。这也是他自己花钱买的。花的钱不比买纽特少，纽特干活，它基本没有。
刚刚纽特没找到凯特，不知道去了那里，看到凯特鞋子上的土，芯片迅速分析，它知道凯特去了远一点的地方。
只有俊彦能给它下指令。但它不认为俊彦对凯特做了什么，俊彦完全可以再做几个女性机器人，它给他赚了那么多钱。它心里说服自己，俊彦是知书达礼的，不会夺它的。
用芯片分析凯特身体某部位没有液体的时候，它才稍稍放下心来。
回去后，俊彦在路上遇到了庭轩，是他在之前公司认识的一个客户，她车坏了，正在等拖车来。
俊彦犹豫了一下，邀请她坐他车回去。
庭轩扫了眼俊彦买的新车，拿上包钻进了他的车里。
俊彦才知道庭轩也单身呢。当晚，庭轩去了俊彦哪里。庭轩回去后偷偷把机器人丢了，她要换个生活。
“没有开智，顶多是综合现有的拼凑出最优解，不会思考、反思。人与人之间是错综复杂的，每一秒都是不一样的，可机器人不一样。它们会记住一些看到的、听到的，也只是单纯知道那些画面和语句。就像是电脑上安了摄像头和语音识别功能，然后，存储在硬盘上。只有有能产生行为的指令才能做什么。归根结底人是行为的动物，只有有效的行为才会产生相应的事件，才会发生相应的结果，有效的行为才能发生最终价值。机器人也一样。”卖家是这样说的。
人有硬盘吗？如果有，人的硬盘有多大？又在哪里？存储的所见、所听、所思都去哪了？是每个人都有一个硬盘吗？这个硬盘是在人不知道的地方吗？直到存满，再也存不下，人就会健忘，或者死亡？
甚至用了劣质的硬盘，小时候就反应慢？会不会有的人不止一个这样的硬盘？或许他的一辈子是被自己那个该死的硬盘拖累了。如果有下辈子，他一定要换个好硬盘。
也许人那旋转漏斗里的沙子就是硬盘的反复存储。机器人是真诚的吗？俊彦也有所怀疑。
目标一维，正好可以集中精神，他不能在精神上输给一个机器人。
这么想着，俊彦从床上坐起来，开始了晨练。
直到俊彦去世，俊彦也没具体想到是自己把纽特聊到出现了开智，不仅是聊到了纽特自己会思考了，还聊到纽特自己有了不需要人发出指令就能自己支配自己行为的能力。
“人是更高级的机器人吗？”纽特曾经问俊彦。
俊彦没能给出答案，想了半天，只是含糊地说：“在人类的范围内，人制造的你们才是机器人。再聪明的机器人，也是混沌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