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宫高处。
宫人在前在后提灯引路，月下在里。恭敬谦卑，问一句答一句，回话恰到好处。不招人恼，不给人解。
宫宴之上，丝竹悦耳，妙舞清歌，走斝飞觥。
太后坐尊位。
月下黄昏时入宫，暮色渐浓。
酒筵于孩童而言，颇为无趣，皇帝托腮瞅了小会儿，酣睡在太后怀中。
轩止端起酒樽，相请月下一饮，有礼周到。月下回敬，樽中酒一饮而尽。
轩止嘴角噙着一抹笑，不浓不淡。似是看穿，又似不明。
列澍坐在轩止旁边，独饮杯中酒。
太后抱皇帝回寝宫，离席而去，留令群臣尽欢。
月下特意放慢脚步，宫人不敢阻挠，朝四处张望，记下来时路。
太后私请，避开众臣。
太后牵过月下的手，带着月下走至高处，要月下同她往下看。
宫宴众臣，尽收眼底。
“其月堂堂皇皇住进月府，影卫落入你手。在下处众人眼中，月下同其月深捆不可分。”太后已步至权力巅峰，牢牢占下名。公然与其对立之人，当称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太后与影卫乃旧相识？”月下意有所指而问。月下拿不到把柄，死人不会再开口说话。
烛火摇曳，珠光玉翠。
此夜太后淡妆素雅，卸下朝堂之上，垂帘之后的荣华盛装。手握实权，可不是那任人欺凌的孤儿寡母。
月下胆大，且有恃无恐。宫人退至一旁，低头哈腰，有耳无听。
“月侯，予体谅你常居北境，不重规矩，且于国有功，便饶过你这一次。”答案早已在心中，亲口说出来，只会惹来烦忧。月下蓄谋套话。
“其月要你赴筵席，为的是广结良缘，功成身退，而非任由这张嘴胡说树敌。月下，你聪明又有手段，月氏只剩你一人。方至及笄，有所仰仗，一时趾高气扬，理所应当。”北境乱不得，故月下动不得。
其月与月氏有羁绊，故去百载的月之，公认的软肋。旁人永远记得他的名字，太后觉着好笑，其月用另一种法子令月之同她一样永生。
欣喜于得知弱点，懊恼于人死。寻不到尸骨，葬于繁华的不过是衣冠冢。
“太后无诚，何必私邀。月下实乃一粗人，念书识字不多。生于北境，长于雪山，与这四季分明的京华相容不得。”太后有权占主位，天子尚幼捏在手。朝堂群臣，新旧两派，互为制约。
鼎，三足而立。
“在月侯眼里，何种称得上诚意？”本是月下问，转变成太后问。
绕着弯子，回到原处，各有心思，谁都做不到坦诚。“月下想要的，太后猜得透。太后想要的，月下尽全力以赴。惟愿太后与月下，皆称心如意。”
其月在二人之间。
其月襄助太后，亦帮扶月下。太后同月下之间的牵连，却不能因其月而始。被外人得知，是个烦忧事。
月下垂首看向下处，正巧轩止抬首望。离得远，面上神色难辨。月下凭衣色而认，轩止借衣饰而识。
“丧父之子，守孝在身。”轩止，京华曾经的浪荡子，耿耿于怀杀父仇。“你甘愿做多年的傻子，如今换人做了。你就这般在旁，看着他重蹈你的覆辙，但他较你更应怜。你是甘愿被困，他是被人困。”
轩父于轩止，便是水与人。列澍是手足，轩父乃生机。
“面上一派云淡风轻，逍遥度日，游刃有余。轩父将他有的一切，尽数传授。轩止如今的模样，见过的人都说与当年的轩父别无二致。”为人处世、待人接物，甚至心性，学有十之八九。
太后，曾经的敦妃，在先帝后宫毫不打眼的存在。安分清静，无宠无子，恪守成规。在这万艳争春的后宫，容貌算不上绝佳。宗族之女有靠山，得宠嫔妃无谓自找麻烦，日子过得安稳无忧。
“朝堂后宫，谁人不是，谁的脸上不是戴着一副面具。太后与月下说旁人，这旁人何尝不是己身。”复仇之焰不灭，轩止无母，由轩父一人养大。换作月下，此仇不共戴天，不死无休。
当人一面，背人一面。这样的人，京华还少么？月下见过不少回。“陛下非是太后亲生子，街巷暗处谈论纷纷。月下多知晓几分，太后不是不想，是做不到。宿伤旧疤此等皮面物什当可被消除，完好如初。被毁坏的内里，却是永久损伤治不好。”
有身坐蓐，于女子便是鬼门关前闯一遭。除疤去伤，草药毒物和混，活着已是万幸。“皆道深宫无情，充斥假意算计。陛下生母，蝼蚁之身似微尘，却为子计深远。甘愿以己之性命，换取襁褓幼儿荣华一生。”
宫闱秘事，月下无意深究，事已成定局。“太后应下之诺，而今做到一半。另一半等待时日久长，中途出岔子亦不是无可能。”人心易变，有用之时牢牢抓住，无用之时只觉碍眼。
“月侯非月氏血脉，亦承月姓，得侯位，掌军权，拥一方之势。月侯气运非凡，遇着无私心，视如己出的好养父。”活生生例子在眼前，又何必舍近求远去料想无可掌控的将来之事。
刀子往何处捅更苦更痛，太后与月下有着同样的会意。
“明知己身时日无多，耗尽心神为你铺路，使你斩牵绊除邪佞得解脱。月下你何德何能，又何其有幸。真是惹眼，令人厌恶生恨。”恨一个人多简单，不是那人不好，是那人太好，使卑劣者自惭形秽，不自主生出熄灭光芒之心。
“瞧着好骗，身子病弱，束于高阁，月桢时时在旁，却也被你找着机会。”宫里的人难出去，宫外的人难进来。兜兜绕绕，实在无趣。
“月闻不负盛名，周遭环敌，日日监视之境，教养出远胜细作之才。”太后真心称赞，不曾见过月闻真貌，在月下身上看见几分英姿。
“月下，此处无外人，隔墙无耳，予想明白一事。”其月手上筹码良多，不被任何人看穿，只有她看透旁人，知晓太多秘密。
“你心智过人，藏隐极深，十数载不露破绽，便注定那二子赢不过你。在月桢眼皮子底下，你将月闻尸身偷藏于何处？”
月氏二子之结局，乃月下亲定。已然舍弃之人，再泛不起涟漪。事过不回头，径直往前行。
此话问出，月下当即大悟。在此之前不过思疑，在此之后乃是确证。“太后莫要如此，有些私隐不该见日，月下权当不闻。”
“京华实乃富贵地，繁花似锦迷人眼。可惜月下生长于北境，更喜雪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