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原在一夜之间退到身后,荒草接替了白,像谁把季节猛地往前拨了一页。省道两侧出现低矮的平房、褪色的广告牌、以及飘散着热蒸汽的简易食摊。林野——此刻已被改叫“招娣”——被锁在面包车最后一排,手腕上缠着粉色皮筋,像被系上一条崭新的镣铐。车窗摇下一道缝,冷风灌进来,夹杂着玉米的甜香,像一把软刷,轻轻扫过她因缺觉而麻木的味蕾。
面包车熄火,停在“省界临时集市”的空地上。司机去买烟,副驾的男人去解手,只剩穿红呢大衣的女人——他们叫她“红姐”——留在车上。红姐摸出一支口红,对着镜子描画,嘴角扬起固定的弧度,像给即将出笼的诱饵刷上一层亮漆。她抬眼,从后视镜看林野:“下车透透气?别跑,跑也跑不动。”声音温柔,却带着胶质的黏。
空地中央,一辆手推小炉车正冒着白汽。炉面刷着劣质黄漆,油漆剥落处露出黑铁,像一块被反复烫伤的皮肤。炉上摆着几排青皮玉米,蒸汽从缝隙钻出,带着焦糖与谷物混合的甜香,像一条无形的绳子,拽着林野的胃。卖玉米的是个中年女人,肤色黝黑,眼角下垂,天生一副笑模样,围兜上印着“甜糯玉米,两元一根”。红姐揽住林野的肩,像揽一个乖巧的侄女,把她带到炉前:“阿姨,给我们招娣来一根,要最嫩的。”
“好嘞!”玉米摊阿姨爽声应道,目光却在林野脸上轻轻一转,像秤砣落盘,瞬间称出斤两。她挑出最小最嫩的一根,剥去两层青皮,露出珍珠般的粒,刷上一层自制糖水,再放到炉网上慢烤。糖水遇热,发出“滋啦”细响,像一条小蛇在扭动。阿姨一边翻玉米,一边与红姐搭话:“这姑娘眉眼真俊,是你侄女?”红姐笑,手臂收紧:“远房表妹,家里穷,我带出来见见世面。”说话间,她有意无意把林野的袖口往下拉,遮住腕上粉色皮筋——那是“货物”标记,不能露给外人。
玉米递到林野手里,热气裹住她的指尖,像一条温暖的毯子。她却闻到毯子底下掩不住的腥——炉网边缘,残留着几片焦黑的鱼鳞,像某种小型暗号,提醒她:甜与腥常常共用一口锅。阿姨笑,露出被烟熏黄的犬齿:“妹妹,慢点吃,烫。”声音热,眼神却凉,像炉面刷的那层劣质黄漆,剥开便见黑铁。
红姐付钱,两枚硬币落在铁盒里,发出清脆的“叮当”。阿姨却按住盒盖,目光仍在林野脸上游移:“这么俊,去省城打工?我娘家亲戚开服装厂,正缺人手,包吃住,月薪两千。”红姐笑纹不变,指尖却收紧:“我们已有去处啦,不劳费心。”阿姨不死心,转向林野:“妹妹,想挣钱不?阿姨带你去。”声音更低,更黏,像糖浆底下拖出的丝,带着不易察觉的钩。
林野低头咬玉米,糖汁糊在舌尖,甜得发苦。她想起母亲用血绣过的“救我”,想起缝纫机火海里断裂的针,想起雪原上母亲交叉双臂的手势——“别回来”。甜味与记忆碰撞,变成一种陌生的力量,她抬头,第一次直视阿姨的眼睛:“我不去。”声音不大,却像一粒火种,落在糖浆上,发出极轻的“嗤”。
阿姨的笑僵在脸上,像糖浆突然冷凝。红姐立刻插话,声音依旧甜腻:“孩子小,不懂事,阿姨别见怪。”说话间,她揽住林野肩背的手滑到后颈,指甲狠狠掐进皮肉,像给不听话的货物按下复位键。林野吃痛,却不再低头,目光仍钉在阿姨脸上,像钉住一条即将滑走的蛇。
阿姨的目光闪了闪,落在林野腕上——粉色皮筋露出一截,上面印着“Hello Kitty”,却遮不住皮下淤青。她似乎明白了什么,嘴角新扬起,却不再看林野,而是对红姐笑:“那下次吧,有机会再合作。”声音轻,却像一把小秤,称出了“货物”的斤两,也称出了“合作”的可能。
玉米吃到一半,林野突然起身,弯腰作呕——甜香与铁锈在胃里碰撞,变成一种带钩的黏稠。红姐皱眉,却不得不拍她后背,当着外人,仍维持“远房表妹”的体面。阿姨递来一瓶矿泉水,瓶身冰凉,标签被撕掉一半,像某种未完成的暗示:“妹妹,喝口水,压压惊。”林野接过,却没喝,她看见瓶底飘着一粒细小的白色药片,正在慢慢溶解,像一条正在醒来的小蛇。
她把水瓶递回去,声音哑却坚定:“我不渴。”阿姨的笑再次僵住,目光却滑向红姐,像两条在暗处交尾的蛇,短暂接触,又迅速分开。红姐笑,声音甜得发腻:“这孩子,闹脾气呢。”说话间,她已揽住林野往车里走,脚步快却不乱,像把货物重新装箱。
车门“砰”地合上,甜香与汽油味同时涌上来,像两条交缠的蛇。阿姨站在车外,仍举着那半瓶矿泉水,阳光穿过瓶身,把药片映成一粒细小的白斑,像被按在玻璃上的指印。她冲林野笑,嘴唇蠕动,无声地说了一句:“下次见。”声音被车窗隔绝,却透过目光传进来,像一条穿过裂缝的蛇信,冰凉而湿润。
车启动,阿姨的身影在后视镜里缩小,像一粒被风刮远的糖。林野却仍盯着她——盯到她变成一粒尘埃,再盯到尘埃也消失。她忽然明白:甜与腥原本就是同一种东西,只是包装不同;诱饵与猎手原本就是同一种人,只是性别不同。
她低头,看腕上的粉色皮筋——“Hello Kitty”仍在笑,却笑不出声。她伸手,把皮筋往下褪,却停住:褪不掉的是名字,褪不掉的是“招娣”,褪不掉的,是已被重新洗过的身份。她对着车窗,无声地动了动嘴唇:
“林——野——”
名字没有声音,却像一粒火种,落在甜香与铁锈之间,发出极轻的“嗤”,随即被血覆盖,却不熄灭。
车驶上公路,甜香渐远,铁锈味仍在。林野把没吃完的玉米伸出窗外,一松手,玉米落在路基上,滚了几下,被车轮碾碎,发出“噗”的轻响,像一条被掐灭的引线。她对着空气,无声地说:
“甜香是饵,铁锈是钩,裂缝是出口。”
裂缝深处,一粒光,正悄悄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