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车驶出隧道，雪原白得晃眼。林野滚落沟底，雪灌进衣领，瞬间化成细小的针。她爬起来，先摸向腰间——奶粉罐还在，字典还在，37块8毛还在。她松了口气，却又猛地僵住：远处，一辆墨绿色面包车停在雪脊上，车门敞着，像一张等待咬合的嘴。车牌被泥巴糊住，只露出“省”字最后一笔，像故意伸出的钩子。
车头站着个女人，红呢（ni,读第二声）大衣，发卷被风吹得乱颤，像一团将熄未熄的火。她冲林野招手，声音被风撕得七零八落：“小姑娘——去哪儿？上车暖和！”
林野后退半步，雪在脚下发出“咔嚓”的脆响，像提醒她：裂缝才刚打通，别又跳进另一口井。女人却先一步滑下雪坡，高跟鞋陷进雪窝，仍笑眯眯：“我闺女跟你一般大，上车吧，外面冻死人！”
林野摇头，把围巾往上拉，遮住半张脸。女人不再劝，转身从车里拎出一杯热豆浆，纸杯冒着白汽，像一条柔软却危险的触手。“喝一口，暖暖手，再赶路也不迟。”
她闻到豆腥味，胃里发出空洞的回响，却更紧地抱住奶粉罐——罐壁冰凉，却跳动着与她相同频率的颤抖。她想起母亲的手势：双臂交叉，向外一扬——“别回头”。她转身，朝相反方向走。
雪原看似空旷，实则布满暗桩。女人吹了声口哨，雪脊背面立刻冒出两个男人，一左一右，像从地底钻出的影子。左边的戴鸭舌帽，右边的穿军绿色棉大衣，两人不紧不慢地包抄，脚步落在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节拍，像给猎物送行的鼓点。
林野开始跑，右臂仍在作痛，跑起来像一侧翅膀被折断。雪太深，每一步都陷到小腿，她越用力，雪越贪婪。背后的脚步声却越来越近，像两道正在收紧的绳。
她摔倒了，奶粉罐脱手而出，在雪地里滚出老远，像另一节更小的车厢。戴鸭舌帽的男人先一步踩住罐身，脚尖一挑，罐子飞到他手里，像完成一次轻松的接力。
“哟，还存着钱呢。”他晃了晃罐，硬币发出清脆的“哗啦”，像一串被提前庆祝的鞭炮。
林野扑过去，却被军大衣从背后箍住，两条手臂立刻被反剪，像被一把巨大的钳子夹住翅膀。她挣扎，喉咙里发出嘶哑的“放开”，却被寒风割碎，散在雪原上，无人捡拾。
红呢女人走来，高跟鞋踩在她影子的胸口，俯身，笑意不减：“别怕，阿姨带你回家。”
“回家”两个字被风撕得七零八落，却重重砸在林野耳膜上，像两块烧红的铁。她摇头，拼命摇头，却见女人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硬卡片，在她眼前晃了晃——那是她的字典塑料封面，被抽走了一半，露出“新华字典”四个凹字。
“林——野？”女人读出拼音，声调上扬，像在品尝一颗未熟的梅子，“不好听，太野，得改。”
她转头，对两个男人说：“叫招娣吧，吉利，好养活。”
男人齐声应和，像给新牲口钉蹄铁：“招娣——好听！”
林野被提起来，双脚离地，像一条被捞出水的鱼。她张嘴，想喊“我不是”，却被寒风灌满，只剩气流，像母亲一样哑。
“招娣”两个字落在雪地上，像两枚被按灭的烟头，发出轻微的“嗤”，随即被新雪覆盖，不留痕迹。
她被塞进面包车。车门“嘭”地合上，世界瞬间静音，只剩发动机的低鸣，像另一口更小的井。车内暖气开得很足，她却浑身发抖——右臂在挣扎中再次错位，疼得像被重新折断。
女人递来一条毛毯，粉色，印着卡通熊，毯角有股廉价的香精味。“盖上，别着凉。”声音温柔，手却不停——指尖在她身上游走，摸骨相，也像估价。
“十四岁？能卖好价。”女人自言自语，像在菜市场挑西红柿。
林野的围巾被扯下，头发被拨开，脸上的鞭痕被指腹来回摩挲，像检验一条尚未愈合的裂缝。
“记住，以后叫招娣。”女人拍拍她的脸，力道不重，却拍掉了一层看不见的皮肤——那是“林野”的外壳，此刻被轻轻剥下，像剥一只尚未熟透的橘子。
车子启动，雪原在后视镜里缩小，像一张被揉皱的纸。林野突然挣扎，扑向车门，却被安全带勒回座位。她喊，声音嘶哑，却喊出一个名字：
“林——野——”
女人皱眉，对副驾的男人使了个眼色。男人转身，一巴掌扇在她左颊，声音清脆，像剪断一块呢绒。
“吵什么？叫招娣！”
她再次喊，却只剩气流，像被拔掉插头的收音机。
奶粉罐被夺走，字典被夺走，绷带被夺走——所有能证明“林野”存在过的物件，都被扔进一只黑色塑料袋，袋口被系紧，像被系紧的喉咙。
她伸手去抓，却只抓住一把暖气里旋转的尘埃。
车驶上公路，雪原被抛在身后。女人拿出指甲剪，替她剪指甲，每剪一下，就报一个数字：
“一，二，三……”
剪到第七下，她停住，把指甲屑吹散，像吹掉一段旧历史。
“招娣，以后要乖。”
林野低头，看见自己腕上的发绳——用五把剪刀女孩的黑发编成，此刻被女人随手扯下，扔进暖气格栅，发绳被热风卷起，像一条试图逃走的黑蛇，却被格栅卡住，挣扎几下，终于静止。
她伸手去够，却被女人按住：“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女人从口袋里掏出一根新皮筋，粉色，印着“Hello Kitty”，替她扎在手腕上，像给她戴上一条崭新的镣铐。
她不再说话，不再挣扎，像被拔掉电池的玩偶。车窗外的雪原迅速后退，像一本被快速翻过的日历，每一页都写着“林野”，每一页都被撕掉。
女人满意地拍拍她的肩：“乖，招娣。”
声音温柔，却像给牲口盖烙印，铁块落下，发出“嗤”的轻响，随即被新雪覆盖，不留痕迹。
车在公路尽头转弯，雪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枯树林，树枝指向天空，像一排求救的手指。林野突然抬头，看向后视镜——镜里映出她的脸，苍白，陌生，像一张被重新洗过的底片。
她对着镜，无声地动了动嘴唇：
“林——野——”
名字没有声音，却像一粒火种，落在心脏最深处，发出极轻的“嗤”，随即被血覆盖，却不熄灭。
女人关掉车内灯，黑暗合拢，像一口倒扣的锅。车在黑暗里奔驰，像一条被强行按进产道的蛇，蛇头指向未知，蛇尾却缠着尚未剪断的脐带。
林野闭上眼睛，掌心还留着那粒未发出的名字的烫——那烫比雪更冷，比夜更长，也比“招娣”更真实。
黑暗里，她对着自己，无声地写下：
“名字失效了，但裂缝还在。”
裂缝深处，一粒光，正悄悄亮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