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口之后
煤车驶出隧道,世界像被谁猛地掀开盖布:雪原横亘,天色蟹壳青,晨光从云缝漏下,恰好落在她脚背。林野趴在第7节车厢的煤末上,胸口被奶粉罐硌得生疼,却不敢大口呼吸——怕一吸气,就把这突如其来的辽阔吸碎。
她第一次发现,原来天空可以这么高,高得连井架的剪影都显得渺小;原来地平线可以这么远,远得像一条被拉长的拉链,把过去与未来彻底分开。
雪光反射,刺得她流泪。眼泪在睫毛上结霜,像两粒被冻住的灯泡。她抬手去擦,却看见自己的手套——沾满煤黑与血痂,五指张开,像一扇被风掀开的门。她忽然想起母亲的手:那双手曾在缝纫机踏板上来回,也曾在黑暗中为她写“飞吧”,此刻却不在她身边。
她不该回头,却回了。
煤车仍在加速,隧道口在她身后缩成一粒黑芝麻,再缩成一枚被按灭的烟头。就在那粒黑点即将消失的瞬间,她看见一个更小的黑点——站在雪原中央,像谁用钢笔在白纸点下的逗号。
风把雪尘卷起,像给世界加了一层毛玻璃。黑点却逆风不动,一点点放大:蓝罩衣、黑短发、被风吹得猎猎鼓起的围巾——是母亲。陈萍站在隧道出口东侧的雪脊上,双脚深陷,却不敢移动,因为身后就是尚未封冻的河床。
她抬手,不是挥别,而是交叉——
双臂紧紧抱住自己,然后猛地向外一扬。
那是母亲与女儿之间的暗号:
“别回来。”
林野的身体静止,心跳却疯狂加速——她怕煤车把母亲甩出视线,更怕母亲追上来。她想起火海那一夜,母亲把最后半截绷带塞进她手心,无声写“飞吧”;如今,同一个手势,在雪原上再次完成,却比火更烫,比雪更冷。
雪风刮过,母亲的围巾被吹散,像一条被剪断的线,飘向空中,又落回雪地。林野下意识伸手,却只抓住一把风。她忽然明白:母亲不是来送别,是来堵截——堵截她回头的可能,也堵截自己追上去的冲动。
煤车继续北驰,雪原把母亲推远,像被谁粗暴地翻页。林野数着心跳,数到第七下时,母亲已缩成一粒蓝纽扣;数到第十下,纽扣变成一粒蓝尘,再数一下,蓝尘被雪光吞没,只剩一条被风拉长的围巾,飘在视野尽头,像一条不肯落地的脐带。
她喊,却发不出声音——寒风把嗓音冻在喉咙里,只剩气流,像母亲一样哑。她只好用手回应:右手握拳,贴在心口,然后向外一扬——那是“等我”。手势落下,雪原没有回应,只有风把她的围巾吹得猎猎作响,像一面残破的旗。
煤车驶入下坡,速度骤增,雪原猛地倾斜,母亲的方向变成一片倒立的空白。林野被惯性甩向车厢前壁,额头撞上车帮,血腥味瞬间灌满口腔。她却不觉得疼,只觉心里某处刚刚被撕开的裂缝,正被风灌满,带着薄荷味的冷,也带着自由的腥。
雪继续落,很快盖住她留在煤帮上的手印,也盖住母亲留在雪脊上的脚印。两条脚印,一条向北,一条向南,像被谁用橡皮擦淡的铅笔线,最终消失在各自的尽头。
她跪下来,把脸埋进煤末,发出一声无声的嚎啕。煤末立刻吸收她的体温,变成一层冰壳,贴在皮肤上,像一件冷到极点的铠甲。她哭到没有力气,才爬起,用冻僵的指尖在煤黑上写下:
“我生于裂缝,名叫野。”
字迹很快被新雪覆盖,却盖不住那粒已在她骨缝里发芽的名字。
雪原尽头出现一座废弃的守林人木屋,屋顶塌了半边,剩下的半边被雪压得弯下腰,像老人在鞠躬。她踏进去,门轴发出类似缝纫机踏板的“吱呀”。屋里有一张铁架床,床板上铺着干草和破碎的鸟羽。她把干草拢成堆,用围巾的红线绑成一束,再取出字典,撕下扉页,团成火引。针尖在打火石上一擦,火星溅到纸上,火苗颤巍巍地站起来,像才学会走路的孩子。火光映在木墙上,拉出她长长的影子,影子穿过裂缝的屋顶,一直伸到夜空,像一根黑色的桅杆。
她走到木屋外,回头望——雪原已合拢,像一本被合上的书,书页里夹着一张被撕掉的车票,车票上的名字,正在慢慢褪色。她不再回头,因为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不再是“招娣”,而是“野”——生于裂缝,名叫野,从此不再需要回头。
她抬手,对着雪原的方向,再次比出那个手势:右手握拳,贴在心口,然后向外一扬——那是“等我”,也是“别回头”。手势落下,雪原没有回应,只有风把她的围巾吹得猎猎作响,像一面残破的旗,也像一条不肯落地的脐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