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车撞进隧道口的那声“哐当”,像有人在林野后脑猛击一棍。世界骤然收缩:雪光消失,风声哑掉,只剩车轮与铁轨的咬合,一下一下,把黑暗嚼得粉碎又重新吐出来。她蜷缩在煤末深处,奶粉罐死死压在胸骨上,铁皮与皮肤之间,隔着三十七块八毛、半条血字绷带、一张被剪出缺口的车票——它们组成她此刻的全部骨骼,也组成她尚未命名的“出生证”。
黑暗厚重得几乎有重量。她把手指举到鼻尖前,仍看不见轮廓,只闻到血与煤混合的腥甜——那是她自己的味道,也是“灰河”的味道。黑暗逼她回到体内,回到数心跳的旧技能:一、二、三……第七下时,她听见“咔嗒”——车轮越过接缝,像产钳夹住颅骨的第一声宣告。黑暗在提醒她:你正在通过一条通道,出口有人,也可能没人。
记忆趁黑来袭。
她看见母亲站在缝纫机前,血从额角滴到绷带上,像一条不肯干涸的河;看见父亲挥皮带,金属扣在门框上撞出火星;看见弟弟林豆用烟头烫蚂蚁,蚂蚁蜷成黑点,像被删掉的逗号。画面被黑暗放大,声音被黑暗拉长,像有人把她的十四年折叠成一条漫长的脐带,正在一点点收紧,又一点点剪断。
第七十声“咔嗒”之后,黑暗里出现一线微光——不是出口,是记忆里的煤油灯。灯在母亲手里,灯芯短促,火苗却拼命往上窜,像想从烟囱缝里逃出去。火苗照亮一条白布带,布带上反向缝纫的两个血字:
救我
黑暗把字放大,投射在她视网膜上,像两条不肯愈合的伤口。她伸手去摸,却只摸到煤末——煤末柔软,带着硫与铁锈的腥甜,像一条尚未被命名的产道,正把她推向未知。
黑暗最深处,她听见水滴声。不是隧道渗水,是记忆里的血滴——母亲额角的血,滴在缝纫机铁轮上,发出“哒、哒、哒”的节拍,与车轮的“咔嗒”重叠,像两把产钳同时夹住她的头骨。她忽然明白:黑暗不是惩罚,是产道;隧道不是囚笼,是出生通道。她必须自己咬断脐带,自己爬出产道,自己发出第一声啼哭。
她咬自己——左腕内侧,皮肤薄,痛感清晰。血珠滚出来,落在煤末上,瞬间被吸收,像被大地接纳的婴儿。她再次数心跳,数到第七声时,黑暗里出现第二线微光——不是记忆,是现实:隧道壁上的壁灯,一盏接一盏掠过,像一排被点燃的火柴,瞬间又熄灭。火柴照亮她的脸,也照亮她腕上的发绳——用五把剪刀剪掉女孩的黑发编成,此刻像一条细小的脐带,连接她与未知。
微光尽头,出现一道银白的裂缝,像被谁用指甲轻轻划破幕布。风从裂缝灌进来,卷起煤屑与雪粒,黑与白在同一气流里翻滚,像一场微型沙尘暴。她趁机爬出煤堆,把奶粉罐系在腰间,像给自己系上一根新的脐带。她爬向车厢边缘,双手抓住冰冷的栏杆,身体悬空,脚尖离铁轨只有一臂之遥。她想起母亲最后的手势——双臂交叉,然后猛地向外一扬:那是“飞吧”,也是“别回头”。她深吸一口气,松手,身体像一块被风削薄的煤,沿着雪坡滚下去。
雪粒灌进衣领,又冷又疼,却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轻盈。滚到坡底时,她正好落在一条被雪覆盖的排水沟里,沟沿结着薄冰,像一条银灰色的带子。她爬起身,抱起奶粉罐,顺着沟沿跑。狗吠声在背后越来越远,像一场被甩掉的噩梦。
她回头望——隧道口已缩成一粒黑芝麻,很快消失在地平线。雪继续落,很快盖住她的脚印,像一张被揉皱再摊平的纸。她不再回头,因为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不再是“招娣”,而是“野”——生于裂缝,名叫野,从此不再需要回头。
她跪下来,把脸埋进雪里,发出一声无声的嚎啕。雪立刻吸收她的体温,变成一层冰壳,贴在皮肤上,像一件冷到极点的铠甲。她哭到没有力气,才爬起继续走。她对着黑暗轻声说:“等我。”声音被雪原吸收,连回声都不给,却有一粒光,从极远的地方折射进来,落在那枚针尖上,闪了一下,又一下,像暗号,也像灯塔。
她继续走,脚步越来越轻,像有人偷偷替她卸掉一段重量。雪原在背后合拢,像一本被合上的书,书页里夹着一张被撕掉的车票,车票上的名字,正在慢慢褪色。她不再回头,因为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不再是“招娣”,而是“野”——生于裂缝,名叫野,从此不再需要回头。
天快亮了,雪云裂开一道缝,晨光透进来,恰好落在她脚背——那道光线里,漂浮着极细的尘埃,像正在重新排列的星图。她深吸一口气,把字典抱在胸前,像抱住另一颗心脏。她对着晨光轻声说:“我来了。”声音被风撕碎,却撕不碎那粒光——那光比隧道更亮,比雪更冷,也比夜更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