湿冷的空气裹挟着飞机引擎的轰鸣灌入耳膜，苏晚紧了紧牵着儿子安安的手，踏上了阔别五年的故土。巨大的落地窗外，暮色四合，华灯初上，勾勒出既熟悉又陌生的都市轮廓。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潮湿泥土和汽车尾气的独特气味，瞬间将她拉回记忆的某个角落，带来一丝不易察觉的恍惚。
“妈咪，这里好大呀！”四岁半的安安仰着小脸，乌溜溜的眼睛里充满了新奇和一点点怯意，紧紧攥着苏晚的手指。他背着一个小小的蓝色恐龙书包，里面装着他最爱的绘本和一只旧旧的安抚兔。
“嗯，这就是妈妈长大的地方。”苏晚蹲下身，平视着儿子，努力让自己的笑容显得轻松而充满期待，“以后我们就在这里生活了，安安要上新的幼儿园，认识新朋友，妈妈也要努力工作了。”她揉了揉儿子柔软的头发，心里却像压着一块石头。归国，是为了给安安更好的教育环境，也是为了自己设计事业的新起点——在国外小有名气后，国内一家颇具潜力的新兴设计工作室“拾光”向她抛出了橄榄枝。但更深层的原因，是母亲日渐衰弱的身体和那份无法言说的、对某个人的深深忌惮。五年了，那个人……应该早已将她这个无足轻重的过客遗忘在风里了吧？
现实生活的压力扑面而来。她们没有通知任何人来接机。苏晚一手拖着两个沉重的大行李箱——里面塞满了母子俩五年生活的全部家当和她的设计工具，一手牵着安安，略显狼狈地挤上通往市区的机场大巴。车厢里混合着各种气味，安安有些晕车，小脸发白地靠在她怀里。苏晚一边轻声安抚，一边盘算着银行卡里为数不多的存款。国外几年的积蓄大部分都投入了安安的教育和初期创业，这次回国，租房、押金、添置必需品、安安的幼儿园学费……每一笔都是不小的开销。她在心里默默计算着“拾光”工作室预支的薪水能支撑多久，以及必须尽快接到的第一个项目。
出租车最终停在老城区一条略显陈旧但还算干净的巷子口。她们租住的是一栋老式居民楼的顶层小套间，一室一厅，带个小阁楼，被苏晚布置成了临时工作室。房子不大，胜在光线充足，租金也在可承受范围内。搬运行李、打扫卫生、整理物品，苏晚像个不知疲倦的陀螺。安安很懂事，抱着他的小兔子在刚铺好的小床上自己玩，时不时帮妈妈递个小物件。看着儿子乖巧的模样，苏晚的心头涌上无限酸楚和力量。为了安安，再难也要撑下去。
夜色渐深，窗外淅淅沥沥下起了雨。城市的霓虹在雨幕中晕染开模糊的光晕。安顿好疲惫的安安睡下后，苏晚坐在小小的阁楼工作台前，打开笔记本电脑。桌角放着一张泛黄的照片，是她和母亲几年前在公园的合影。母亲的笑容温暖，但眼角的皱纹和鬓边的白发却刺痛了苏晚的心。她深吸一口气，关掉照片页面，点开“拾光”工作室发来的邮件，里面有一个临时救急的小项目：为明天在市中心“云间”画廊开幕的一个小型慈善艺术展提供现场珠宝搭配建议。报酬不高，但胜在时间灵活，且是接触本地艺术圈的一个机会。她需要这份工作。
翌日傍晚，雨势未减。苏晚将安安托付给刚结识的、住在楼下的热心退休教师张奶奶照看两小时，自己则匆匆赶往“云间”画廊。她穿着一身简约得体的米白色通勤装，长发松松挽起，略施淡妆，努力展现出专业设计师的干练。雨水打湿了她的裤脚和肩头，带来一丝凉意。
画廊内灯火通明，衣香鬓影，与外面湿冷的雨夜形成鲜明对比。舒缓的音乐流淌，空气中混合着香槟、点心和高级香水的味道。苏晚无暇欣赏，快速找到对接的策展助理，投入到工作中。她需要根据展出的画作风格和色调，为几位重要的赞助人推荐合适的珠宝配饰，并解答一些搭配咨询。
就在她专注地向一位贵妇解释珍珠与抽象画作色彩呼应时，画廊入口处传来一阵微小的骚动。人群似乎自动分开了一条通道。苏晚下意识地抬眼望去。
一个高大的身影在随从的簇拥下走了进来。纯黑色的手工西装勾勒出宽肩窄腰的完美线条，雨水沾湿了他乌黑的短发，几缕碎发随意地搭在饱满的额前，非但没有减弱他的气场，反而增添了几分冷峻的慵懒。他面容深刻，鼻梁高挺，薄唇紧抿，下颌线绷出凌厉的弧度。最令人心悸的是那双眼睛，深邃如寒潭，扫视全场时带着一种习惯性的、居高临下的审视感，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不过是背景板。
顾承渊。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苏晚的心脏骤然停止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几乎要撞破胸腔。血液瞬间涌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留下冰冷的麻木和深入骨髓的恐惧。她猛地低下头，几乎将脸埋进展柜的阴影里，手指死死抠住手中的平板电脑边缘，指节泛白。他怎么会在这种地方？！他不是应该出现在那些动辄上亿的商务峰会或者顶级私人会所吗？一个小小的慈善艺术展……
“顾总，您这边请。”画廊主人殷勤的声音传来。脚步声越来越近。苏晚能感觉到那股无形的、强大的压迫感正朝她所在的方向移动。她屏住呼吸，身体僵硬得如同雕塑，大脑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尖叫：不能让他看见！绝对不能！
脚步声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顾承渊似乎对旁边的一幅色彩浓烈的小型油画产生了兴趣。苏晚的心脏提到了嗓子眼。她用尽全身力气控制住颤抖，假装专注地看着自己平板电脑上的珠宝图片，身体微微侧转，将大半边脸隐藏在阴影中。
“这幅画有点意思。”顾承渊低沉磁性的声音响起，带着惯有的冷淡，像冰珠落在玉盘上。
“哦，顾总好眼光。”策展人立刻接话，“这是一位小朋友的作品，叫《我的爸爸》，充满了童趣和想象力。虽然技法稚嫩，但情感很真挚。”
顾承渊似乎只是随意点评了一句，并未深究。他的目光掠过那幅画，又漫不经心地扫过周围。苏晚感觉那道视线似乎在自己低垂的头顶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快得让她以为是错觉。
终于，脚步声再次响起，朝着贵宾休息室的方向去了。压迫感随之远离。苏晚紧绷的神经骤然松懈，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虚脱感让她几乎站立不稳。她扶着展柜边缘，大口地喘着气，脸色苍白如纸。
“苏小姐，你没事吧？脸色这么差？”策展助理关切地问。
“没…没事，可能有点低血糖。”苏晚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我去下洗手间。”
她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那片区域，冲进洗手间，反锁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在地上。镜子里映出一张惊魂未定、毫无血色的脸。五年了，一千八百多个日夜的刻意遗忘和辛苦建立的心理防线，在那个男人出现的瞬间，土崩瓦解。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她的心脏。他认出她了吗？应该没有……当年只是一夜荒唐，他那样高高在上的人，怎么会记得一个微不足道的她？何况她现在变化很大。她这样安慰着自己，但心底深处的不安却如同窗外渐大的雨势，越来越汹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