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于后半夜，风却更硬。
灰河矿区最后一班装载机熄了火，井架灯一盏接一盏熄灭，像被谁顺手掐灭的烟蒂。林野蹲在货运线东侧的排水沟里，雪水灌进解放鞋，脚趾早已失去知觉，却不敢挪动——前方五十米，便是她数了整整七天的目标：第7节敞口煤车。
二 她掏出那张被汗浸透的“时刻表”——挂历纸背面，铅笔痕迹被熨斗烫过，如今又添上新的水渍。
06:30 08:10 10:50 13:20 15:40 17:00
长途汽车的刻度被她划掉，取而代之的是手写的一行小字：
“煤车03:45—04:15，无守卫，可跳。”
这是她用七天时间摸出的节奏：每夜凌晨，编组场完成最后一钩，机车会把十二节空敞车往北推，4点前通过隧道，4点30分与干线会合——那里，是她与灰河正式分手的月台。
机车开始连挂，车钩撞击声在寒夜里传出很远，像两节骨头被强行接榫。林野把字典与奶粉罐系在腰后，用围巾的红线缠紧，像给自己系上一根新的脐带。她爬出排水沟，雪立即灌进鞋帮，却也被她用来抹平脚印——倒退走，左脚拨雪，新雪落下，痕迹很快变成一片均匀的白。
第7节煤车与她之间，只剩最后十米。敞口车厢像一条黑色的脊背，车帮高及胸口，铁皮被雪覆成斑驳的灰。她助跑，左脚踏上铁钩，右脚蹬住车帮凸起的铆钉，身体悬空的一瞬，右臂传来钝痛——十二天前“断骨之打”的裂缝尚未愈合，疼却让她更清醒：必须跳上去，必须让裂缝留在脚下，而不是骨头里。
膝盖撞上车帮，发出“当”的闷响，雪屑四溅。她整个人扑进煤堆，黑末立刻扬起，像一场小型的沙尘暴，却很快被风吹散。车厢底部积着一层厚厚的原煤末，柔软，冰冷，带着硫与铁锈的腥甜，像一条尚未苏醒的龙，接纳了她十四岁的全部重量。
她迅速把自己埋进煤末，只留鼻孔与眼睛在外。奶粉罐压在胸前，铁皮与胸骨之间，隔着37块8毛、半条血字绷带、以及一张被剪出缺口的车票——它们组成她此刻的全部骨骼。雪从敞口上方飘进来，落在她睫毛上，瞬间化成细小的水针，却让她感到安全：雪是干净的，比灰河干净，也比记忆干净。
机车发出第一声长笛，像从井底升起的叹息。车身猛地一抖，开始移动。煤末在她身下缓缓流动，像一条正在启动的传送带，要把她送往未知。她数到第七声“咔嗒”——那是车轮与铁轨接缝的撞击，也是她给灰河的最后一声告别。
煤车驶入隧道，黑暗骤然合拢，像一条被强行按进黑管的巨蛇。风从车尾灌进来，卷起煤屑与雪粒，黑与白在同一气流里翻滚，像一场微型沙尘暴。她不敢睁眼，只能数自己的心跳——一、二、三……数到第一百下时，黑暗里出现一道微光，像被针尖挑破的幕布，漏进一线银白。那是出口，也是她尚未命名的未来。
煤车冲出隧道，像一条巨蛇终于挣脱黑管，车轮与铁轨的摩擦声骤然减轻，风也变得锋利。阳光毫无遮挡地砸下来，她被迫眯眼，却在眯眼的一瞬间，看见雪原——广袤、洁白、无人，像一张尚未落笔的纸。她忽然害怕起来：母亲让她“别回头”，可前面又有什么在等她？她不知道，只能先让裂缝继续裂下去。
前方信号灯由红转绿，机车开始减速。林野知道，这是编组场与干线的分岔点，也是她必须下车的“月台”。她爬出煤堆，把奶粉罐系在腰间，像给自己系上一根新的脐带。她爬向车厢边缘，双手抓住冰冷的栏杆，身体悬空，脚尖离铁轨只有一臂之遥。她想起母亲最后的手势——双臂交叉，然后猛地向外一扬：那是“飞吧”，也是“别回头”。她深吸一口气，松手，身体像一块被风削薄的煤，沿着雪坡滚下去。
雪粒灌进衣领，又冷又疼，却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轻盈。滚到坡底时，她正好落在一条被雪覆盖的排水沟里，沟沿结着薄冰，像一条银灰色的带子。她爬起身，抱起奶粉罐，顺着沟沿跑。狗吠声在背后越来越远，像一场被甩掉的噩梦。
她跑了一会儿，停下来，双手撑膝，大口喘气。寒气顺着喉咙灌进肺里，像无数细小的冰针，却让她感到真实。她跪下来，把脸埋进雪里，发出一声无声的嚎啕。雪立刻吸收她的体温，变成一层冰壳，贴在皮肤上，像一件冷到极点的铠甲。
哭到没有力气，她爬起来，把字典掏出来，翻到扉页，用冻僵的指尖描那枚被针刻过的“野”字。描到第三遍时，字痕里渗进一点煤黑，像给裂缝描了边。她对着黑暗轻声说：“等我。”声音被雪原吸收，连回声都不给，却有一粒光，从极远的地方折射进来，落在那枚针尖上，闪了一下，又一下，像暗号，也像灯塔。
她继续走，雪在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像另一节更小的车厢，载着她的影子，向前滑行。她不知道前方有多远，也不知道会遇见什么，但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不再是灰河的“招娣”，而是雪原上的“野”——生于裂缝，名叫野，从此不再需要回头。
她回头望——煤车已缩成一粒黑芝麻，很快消失在地平线。雪继续落，很快盖住她的脚印，像一张被揉皱再摊平的纸。她不再回头，因为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不再是“招娣”，而是“野”——生于裂缝，名叫野，从此不再需要回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