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后的厨房成了一只乌黑的壳，雪从破屋顶飘进来，落在残存的缝纫机铁轮上，瞬间化为一粒细小的呜咽。林强站在火光褪尽的阴影里，左手拎着皮带，右手攥着半瓶二锅头，酒液在瓶壁晃荡，像不肯安睡的岩浆。他盯着林野，目光落在她怀里的奶粉罐——罐身凹了一块，却仍旧被死死抱住，像另一颗不肯投降的心脏。
林野贴着断墙，退无可退。雪风掀起她焦糊的衣角，露出腰间别着的一样硬物：裁缝剪刀，刃口在暗处闪出冷星。那是母亲火海里最后塞给她的“钥匙”，也是她十四年里第一次握住的武器。剪刀把手缠着红线，线里藏着一根发绳——五把剪刀女孩的黑发，如今成为她的护身符。
林强甩出皮带，金属扣划破冷空气，发出短促的啸叫。林野侧身，扣环擦过她右颊，留下一道细白的线，血珠慢半拍才渗出，像被冻住的露珠。疼痛点燃了什么，她脚尖一碾，身体借势弹出，剪刀刃口在空中划开一道银弧，发出“嗤”的轻响——裂帛般的声音，先劈开了寂静，才劈开皮肉。
第一剪划在皮带中段，帆布应声而裂，半截皮带飞出去，撞上残墙，又软软垂下，像被斩首的蛇。林强愣了瞬——他没想到女儿敢还手。愣神的刹那，林野已逼近，剪刀反手斜挑，目标是他挥下来的右腕。刃口与皮肉短兵相接，发出“噗”的闷响，像钝刀切开熟透的瓜，血珠瞬间滚出，落在雪地上，开出一串细小的红梅。
林强发出介于兽与禽之间的嚎叫，酒瓶子脱手，砸在地上碎成玻璃雨。他后退半步，低头看自己的右手——虎口被划出一道深口，皮肉外翻，血顺着掌纹流向指缝，把半条生命线染得通红。疼痛与酒精混合，使他整张脸扭曲成裂开的面具。他抬眼，瞳仁里燃着两粒被激怒的火炭：“小畜生——找死！”
他扑上来，左手成拳，直击林野太阳穴。林野矮身，拳风擦过她发梢，卷起焦糊的断发。她顺势下蹲，剪刀反手再刺，这一次目标更低——那只曾无数次挥皮带、按她头、掐她脖子的左手手掌。刃口从掌缘刺入，穿透皮层，继续向前，直到“咔”一声轻响——金属碰到掌骨，像针尖戳在瓷片上，微顿，再滑过，继续深入。
血瞬间喷涌，呈扇形溅在林野脸上，温热而腥甜。林强发出更凄厉的嚎叫，声音撞上焦黑的墙壁，又弹回来，震得林野耳膜嗡嗡作响。他试图抽手，却被剪刀卡住——刃口嵌在掌骨与肌腱之间，像一把临时钉进的铆钉。林野咬牙，手腕旋转九十度，剪刀开合，发出“咔嚓”——金属与骨头摩擦，像合上生锈的锁，也合上十四年所有的账。
剧痛使林强跪倒，他左手抓住右手腕，像抓住一条即将断掉的缆绳。血顺着指缝滴在雪地上，很快积成一汪小小的镜面，映出他扭曲的脸，也映出林野被血点染花的面颊——两张脸在血镜里重叠，却第一次高低错位。林野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剪刀仍插在父亲手掌，她却没有松手，仿佛一松，世界就会重新翻覆。
林强用膝盖爬行，想远离那把剪刀，每动一下，金属便在骨肉间刮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血拖出一道弯曲的暗红，像一条在雪地里蜿蜒的蛇，蛇头指向院门，蛇尾却缠在林野脚边。她跟着向前一步，剪刀随之前进，像审判长敲下的法槌，不许被告离席。
掌骨终于发出脆响——“咔”，像枯枝被雪压断。剪刀尖穿透手背，暴露在空气里，刃口闪着血光，像一面刚刚出炉的镜子，照见林强眼里的恐惧，也照见林野瞳仁里的火。那火没有温度，却比雪更冷，比夜更长。
林强发出最后一声嚎叫，声音却哑在喉咙里，变成含糊的“咕噜”。他瘫坐在雪水里，右手掌被剪刀钉在半空，血顺金属凹槽流下，在雪面砸出细小的坑。林野这才松手，后退一步，掌心仍保持握剪的姿势，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像被冻住的鹰爪。
雪继续落，很快盖住血迹，也盖住断裂的掌骨，却盖不住插在雪地里的剪刀——红线在风中猎猎，像一面刚刚升起的旗。林野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血珠顺着指缝滴落，却不是她的，是父亲的。她忽然意识到：裂缝终于打通，不是用眼泪，而是用金属；不是用哀求，而是用骨头。
她弯腰，从父亲口袋里抽出那根断成两截的皮带，断口处还沾着她的皮屑与旧血。她把皮带扔进火堆里，火舌立刻舔上来，发出“噼啪”的脆响，像另一场更小规模的鞭炮，也像缝纫机踏板最后的狂欢。
林强跪坐在雪地里，右手掌仍被剪刀钉住，像被钉在审判书上的罪证。他抬头，看向女儿——目光里第一次出现“求饶”二字，却发不出声音。林野没有回应，她转身，把右臂抱在胸前——那里仍在作痛，却痛得清晰，痛得真实，痛得自由。
她踏出后院，雪立刻扑上来，像无数细小的手指，替她抹去脸上的血，也抹去来时的脚印。她倒退着走，用左脚把雪拨平，再让新雪填上——这一次，雪很厚，脚印很快被抹平，像一张被揉皱再摊平的纸。她退到巷口，再转身，把剪刀留在原地，也留在父亲掌骨里，像给十四年画上的一枚句号，也像给未来升起的一枚冒号：
——裂缝已打通，下一站，叫“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