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被雪压得极低,像一口倒扣的黑锅。锅里闪着一星火,是厨房那盏煤油灯——灯芯短促,火苗却拼命往上窜,仿佛想从烟囱缝里逃出去。陈萍坐在灯影里,背对门口,肩膀前倾,像一张拉满的弓。她脚边的缝纫机踏板断了半根,却仍顽强地上下起伏,发出“哒哒哒”的急促节拍,像一颗不肯停跳的心。
林野蹲在灶膛口,把最后一块煤添进去。火舌舔上来,映出她右颊尚未消肿的掌印,也映出她怀里那只奶粉罐——罐里装着37块8毛、字典、以及一张被剪出缺口的车票。她数过煤,也数过时间:再过三小时,首班长途车发车;再过四小时,父亲将从酒馆回来,带着酒气与皮带。她必须在那之前,让火燃得够旺,让雪下得够大,让缝纫机唱完最后一支歌。
陈萍的缝纫机没有布料,只有一条白布带——那是从医院垃圾堆捡来的绷带,洗过,晾过,如今又被血染红。血来自她左手无名指:指甲缺了半片,伤口翻卷,每踩一次踏板,血珠就顺着指缝滴在绷带上,像一条悄悄渗入的暗河。林野想帮她包扎,却被摇头拒绝——血是线,是墨,是今晚必须用完的颜料。
林强在堂屋喝酒,嗓子被二锅头腌得嘶哑,正唱一首走调的《东方红》。每唱到“太阳升”,他就用酒瓶砸一下桌面,桌面裂了口,木屑飞溅。歌声与砸桌声穿过土墙,震得缝纫机针脚错乱,一步一个跳针。陈萍却不停止,她抬脚,把踏板踩得更猛,机针上下跳跃,像一把疯狂缝纫的剑,把绷带刺出密密麻麻的针眼,也刺出她十四年没能说出口的字。
林野凑近,看见绷带末端已显出隐约的轮廓——是一个字,却反向缝纫,从右到左:
“救”
血线走过的地方,布面微微凸起,像一条被冻住的河流。第二个字紧跟而出:
“我”
两字合拢,像一道被撕开的裂缝,也像一条尚未完工的隧道。林野的呼吸卡在喉咙里,她伸手,指尖刚触到血字,就被母亲用手背挡开——血未干,不能碰。
堂屋的脚步声突然逼近。门被踹开,风卷着雪扑进来,煤油灯晃了两下,险些熄灭。林强站在门口,影子被拉得老长,像一座倾斜的井架。他手里拎着皮带,金属扣在门框上刮出一串火星。“死哪去了?”话音未落,目光已锁住缝纫机——机头裸露,机针带血,绷带上的字在灯下闪出暗红的光,像一条刚刚被剥了皮的蛇。
皮带扬起,却在半空被截住——陈萍扑过去,双手抱住林强的腰,像抱住一根即将倒下的柱子。皮带落下,抽在她背上,发出闷钝的“噗”,像湿棉被摔在地上。第二下、第三下……陈萍不松手,反而把脸埋进林强胸口,仿佛那是最安全的港湾。林强暴喝,抓住她头发,往后一扯,陈萍整个人被甩出去,额头撞在缝纫机铁轮上,血立刻顺着发际线滑下,像一条细小的黑蛇。
林野趁机滚向灶台,把最后半壶煤油倒进灶膛,火舌“轰”地窜起,像一条被解放的龙,瞬间舔上天花板。油烟与火屑同时爆开,厨房被照得通亮,也照得林强睁不开眼。他退后一步,脚踩到散落的绷带,血字被踩得模糊,却仍在火光里发光,像一条不肯被踩死的蛇。
火借风势,迅速爬上墙壁,报纸糊的墙皮卷曲、发黑、脱落,露出里面灰黑的砖。砖缝里的老鼠尖叫着逃窜,却逃不出火舌的追剿。林强挥舞皮带,试图抽灭火苗,却抽得火星四溅,像用鞭子抽打一座正在喷发的火山。他转身,想去拿水桶,却被陈萍抱住腿——女人满脸是血,却笑得异常明亮,像一盏被擦亮的灯。
林野冲向厨房后门,却被林强一把揪住后领,整个人被提起来,像拎一只空米袋。皮带继续落下,抽在她护住脑袋的左臂,金属扣刮过棉衣,发出“嗤啦”的裂响,棉絮立刻从裂缝里钻出来,像被吓白的雪。火已爬上房梁,木梁发出“噼啪”的爆裂声,像无数细小的鞭炮,也像缝纫机踏板最后的狂欢。
陈萍爬起来,把缝纫机机头猛地一掀,机针断裂,银亮的断针像一颗流星,划破火光,钉进门框。她抱起机头——那铁疙瘩重得她几乎抱不动,却仍是她十四年唯一的嫁妆——用尽全身力气,砸向林强的后背。铁与肉相撞,发出闷钝的“噗”,林强踉跄一步,脚踩到燃烧的绷带,血字被火舌舔舐,发出“嗤”的轻响,像一条被烫醒的蛇,最后扭动了一下,便化为灰烬。
火已完全占领厨房,热浪把林强逼退,也把陈萍逼到墙角。她抬头,看见房梁正在弯曲,像一张被拉满的弓,随时会断裂。她转身,把林野推向后门,手掌在女儿背上写:走。林野摇头,眼泪砸在燃烧的地板上,瞬间化为细小的冰渣。陈萍笑了,嘴角向两边拉扯,像被线牵住的布偶,笑得僵硬却真诚。她抬手,把最后一截绷带塞进林野手心,绷带上的血字已不完整,却仍闪着暗红的光,像一条尚未被掐灭的灯芯。
林强再次扑过来,却被燃烧的房梁拦住,火舌舔上他的衣袖,发出“噼啪”的脆响。他尖叫着后退,像一条被火钳夹住的虫。陈萍趁机把缝纫机踏板拆下,抱在怀里,像抱住一根即将沉没的桅杆。她抬头,看向林野,嘴唇蠕动,无声地说了两个字:飞吧。随后,她整个人扑向火海,像扑向一座正在塌陷的井,也像扑向十四年未曾说出口的黎明。
林野被推向后门,火舌已舔上天花板,整座厨房像一盏被风掀翻的灯,发出“噼啪”的爆裂声。她最后看了一眼母亲——女人站在火海中央,怀抱燃烧的踏板,像怀抱一架正在融化的琴。火光照亮她脸上的血,也照亮她眼里的光,那光比火更亮,比夜更长。
林野踏出后门,雪立刻扑上来,像无数细小的手指,替她抹去脸上的血,也抹去来时的脚印。她倒退着走,用左脚把雪拨平,再让新雪填上——这一次,雪很厚,脚印很快被抹平,像一张被揉皱再摊平的纸。她退到巷口,再转身,把右臂抱在胸前,像抱住另一根变形的拐杖,一步一步,走向雪原深处。身后,整座厨房正在燃烧,火光映红半个夜空,像一架巨大的缝纫机,正在用火焰缝合她与过去的裂缝。雪继续落,很快盖住燃烧的绷带,也盖住母亲用血绣过的“救我”,却盖不住那两个字在她心里留下的烫——那烫比火更热,比雪更冷,也比夜更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