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五十，林野踩着新雪返回矿区侧门。井架大钟的指针涂了荧光，在雪雾里泛出幽绿，像一柄悬在头顶的漏勺，把时间一点点漏进黑暗。她倒退着走，用鞋底把脚印拨乱，再让落雪填平——母亲教过：“雪是纸，脚印是字，写完要揉皱再摊平。”
离家还有两条巷道，她忽然听见狗吠。不是一声，而是三五只同时叫，声音从父亲常去的职工酒馆方向传来，像被谁同时点燃的炮仗。她心里一沉，脚步却更快——必须在父亲回家前钻回煤棚，把字典、时刻表、37块8毛全部藏好。
巷口的路灯坏了，雪光反而更亮。她贴着墙根走，影子被拉得老长，像一条不肯安分的尾巴。转角处，她踩到一块松动的井盖，“哐当”一声脆响，在静夜里炸开。她僵住，屏息听动静——巷道尽头，自家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条高大的黑影堵在门口，手里拎着什么，在雪光里闪出冷星——是皮带扣。
“招娣？”林强的声音裹着酒气，像一把钝刀顺着巷道刮过来。林野的脚自动钉在雪里，心跳却疯狂加速，像要替主人先跑一步。她迅速蹲下，把身体缩进墙根阴影，下巴几乎埋进围巾，只露出一双眼睛。
林强走出院门，脚步踉跄，却在雪地里准确踩出一条直线——那是他酒后惯有的“威风步”。他边走边骂，字眼含糊，却足够让寒风把声音送进林野耳膜：“死丫头……敢偷钱……”每一个字都像钉子，一根一根敲进她的脊椎。
雪仍在落，却盖不住脚印。林野倒退着走，试图用鞋底把来时的痕迹抹平，可新雪太薄，一踩就塌，反而留下更深的坑。她听见父亲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像另一只更大的靴子，准备随时踩进她的胸腔。
她转身，想跑，却跑不动——巷道两侧是高高的围墙，唯一出口是父亲背后那条直线。她只好贴着墙根，一寸寸往黑暗里缩，像把一张写满字的纸揉成团，再塞进墙缝。
林强停在离她三米远的地方，弯腰，用皮带拨弄雪地，像在找什么。雪光映出他脸上的紫红，那是酒精与愤怒混合的颜色。他踢开一块雪，露出她刚才踩塌的井盖，金属边缘印着半个鞋印——胶底，解放鞋，三十五码，女童。
“出来！”他吼，声音在巷道里来回撞，像井筒里爆炸的瓦斯。林野没动，她连呼吸都掐断，只剩心跳在耳膜里擂鼓。林强直起身，皮带在空中甩了一下，发出“啪”的脆响，像提前敲响的死刑锣。
他朝她藏身的方向走来，每一步都踩得雪花四溅，像要把地皮掀起来。林野贴着墙根，身体缩成最小的一团，手指却下意识摸向怀里——字典在，37块8毛在，时刻表在，可这些都不能挡皮带。她摸到围巾下的缝衣针，针尖在围巾纤维里若隐若现，像一条尚未苏醒的蛇。
林强在离她一米远的地方停下，弯腰，用皮带扣挑起她留在雪上的脚印——那是一串倒退的圆，像被谁用梳子胡乱刮过。他冷笑一声，声音低却清晰：“学精了，知道抹脚印。”话音未落，皮带已挥过来，金属扣划破空气，发出尖锐的啸叫。
第一下落在她左肩，像被铁锤砸中，她整个人往下一沉，却咬紧牙关没出声。第二下紧跟而来，抽在她护住脑袋的右臂，金属扣刮过棉衣，发出“嗤啦”的裂响，棉絮立刻从裂缝里钻出来，像被吓白的雪。
第三下，她试图跑，却被他一把揪住后领，整个人被提起来，像拎一只空米袋。皮带继续落下，落在背上、腿上、腰间，每一下都带着酒气与口臭，像两把钝刀同时刮她的骨头。她听见“咔嚓”一声脆响——右臂某处突然一轻，接着是钻心的疼，疼得她眼前一黑，却仍未松手——字典与钱罐被护在胸前，像另一副更硬的骨头。
林强打累了，把她扔在雪地里，用脚踢她的肋部，像踢一只破麻袋。她蜷缩成最小的一团，用左手护住右臂——那里已肿得发亮，像塞进一块滚烫的石头。雪落在她脸上，瞬间融化，与泪水混在一起，变成细小的冰渣。
“说，钱在哪？”林强喘着粗气，用皮带指着她。她没回答，只是把怀里的奶粉罐抱得更紧。他弯腰去夺，她却把罐子压在身下，用整个上身覆盖，像护住一枚即将孵化的蛋。林强掰她的肩膀，手指触及那块已肿起的骨头，她疼得抽气，却仍不松手。
“好，你有种。”他直起身，一脚踩在她背上，像踩住一只挣扎的野兔。皮带在空中甩了一下，发出“啪”的脆响，却未再落下——他弯腰，用皮带扣挑起她腕上的绷带——那是母亲用血绣过“野”字的另一半，如今被雪水浸透，字迹愈发暗红。
“又是这贱人教的？”他冷笑，用皮带扣去挑绷带的结。结被挑开，绷带松散，露出她腕上那圈用头发编成的绳——黑而细，像一条被冻僵的小蛇。林强愣了一下，随即暴怒，用皮带去抽那条发绳。发绳被抽断，断发四散，像黑色的雪，落在雪地上，瞬间被新雪覆盖，不留痕迹。
林野趁机滚到墙根，用左手撑地，试图爬起来。右臂却使不上劲，像被抽掉骨节的蛇，软软地垂在身侧。她听见自己急促的喘息，像拉风箱，也听见父亲远去的脚步声——他骂骂咧咧地往家走，像打完一场无聊的牌，把输家扔在雪里。
雪继续落，很快盖住她的脚印、发绳、以及散落的硬币——那是被踢翻的奶粉罐里滚出来的，一枚一枚，像被惊散的星。她用左手去捡，每捡一枚，右臂就钻心地疼，却疼得清醒——疼告诉她：还活着，还在路上，还拥有37块8毛，以及一张被剪出缺口的车票。
她捡完最后一枚硬币，用左手撑着墙，站起来。雪落在她脸上，像无数细小的手指，替她抹去血迹，也抹去来时的脚印。她倒退着走，用左脚把雪拨平，再让新雪填上——这一次，雪很厚，脚印很快被抹平，像一张被揉皱再摊平的纸。她退到巷口，再转身，把右臂抱在胸前，像抱住另一根变形的拐杖，一步一步，走向煤棚的方向。雪在背后继续落，像一条正在愈合的裂缝，也像一条无声的赦令：走吧，别再回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