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后凌晨，灰河矿区的钟塔敲了五下，回声被冷空气压得扁平，像铁皮刮过铁皮。林野缩在锅炉房后墙，用炭块在挂历纸背面画线——直线是铁轨，斜线是公路，曲线是通向县城的柏油便道。她今天不数煤车，也不数皮带印，她要数的是“时间”：长途汽车从灰河站发出去的每一个刻度，都是她未来自由的脉搏。
母亲给的挂历纸只剩最后一页，正面印着三年前的安全宣传画：矿工笑脸、井架、红色横幅“安全生产，幸福一生”。背面纯白，被铅笔划出六道横线，每行顶端写着——
06:30 08:10 10:50 13:20 15:40 17:00
这是灰河长途站开往省城的全部班次，也是她为自己列的“逃命时刻表”。
天还没亮，她揣着37块8毛、字典、一根蜡笔，先奔货运段。那里停着过夜的长途车，车头贴着白底蓝字的线路牌：
“灰河—省城 210公里 运行4小时30分 票价37.00元”
票价与她的存款奇迹般重合，像有人提前把答案写进算术题。她踮脚，用蜡笔在“37.00”上轻轻涂了一道，蓝漆被白蜡覆盖，留下一枚小小的指纹——这是她的车票暗号，也是她第一次给自由标价。
五点四十分，司机们拎着铝皮饭盆从值班室走出，嘴里呼出白雾。林野闪进候车厅——一座预制板平房，屋顶压着冰溜，像倒挂的獠牙。门楣上挂着褪色铁皮牌：
“灰河汽车客运站发车时刻表”
表格被红漆刷过，又被岁月啃掉边角，只剩六行尚可辨认：
车次 发车时间 到达时间 票价 备注
066 06:30 11:00 37.0 首班
068 08:10 12:40 37.0 学生班
070 10:50 15:20 37.0 赶集班
072 13:20 17:50 37.0 午后班
074 15:40 20:10 37.0 夕发
076 17:00 21:30 37.0 末班
林野用蜡笔在最末一行“17:00”上画了个小圆圈，像给陷阱做标记——末班无座，车尾堆货，最易藏身，也最迟离开，留给黑暗足够长的时间掩盖足迹。
她蹲在时刻表下方，假装系鞋带，眼睛却顺着墙面往右移：售票窗在东侧，窗口上方挂着一只圆形时钟，秒针一跳，再跳，声音大得仿佛替她掐表。窗口旁贴着一张A4纸，新打的，浆糊未干：
“春运期间加收安检，请提前一小时到站”
纸角被暖气烘得卷起，像一条想逃却未逃成的舌。林野心里一沉——提前一小时，意味着她必须在凌晨五点前离开家，比父亲起床还早一个半小时。她把“一小时”三个字默念三遍，用蜡笔在字典空白页抄下，字迹被手汗晕开，像一片小小的乌云。
五点五十五，首班司机开始热车。发动机轰鸣，车尾喷出灰白烟雾，像一条刚刚苏醒的龙。林野贴着车尾走，手指在铁皮上轻轻滑过，摸到一块松动的挡泥板——缝隙足有半指宽，可以塞进一片纸、一张车票，也可以塞进她十四岁的全部勇气。她把自己的“时刻表”折成指甲大，塞进缝隙，又拔出来——她在试验，也在记路：松动的铁板、下垂的缆绳、未上锁的工具箱，都是她未来的“车门”。
六点整，候车厅广播响起，机械女声拖着长音：
“旅客同志们，开往省城的066次班车现在开始检票……”
声音在屋顶回荡，像一条被拉长的橡皮筋。林野随人流走向检票口，却只在栏杆外停住——今天不买票，今天只踩点。她看检票员用票钳“咔嚓”剪下缺口，看乘客把行李塞进车厢底部暗箱，看司机绕车一周，踢踢轮胎，像给牲口检查蹄铁。她把每一个动作拆成慢镜头，一帧一帧刻进脑子：
- 检票耗时：每人3秒
- 行李仓开启角度：70度
- 车尾堆货高度：及腰
- 司机巡检路线：顺时针，共7个检查点
她在字典空白页画下简易示意图，用蜡笔标出“7”，再在旁边写：末班时，司机酒味重，第3、第4点会跳过。这是她第一次用“数”对抗“命”——数秒、数角度、数脚步，数到足够精确，命就会出现缝隙。
六点十五，车子启动。她退到候车厅背面，那里堆着废弃的座椅和坏掉的暖气片，形成一条天然的“暗道”。她钻进去，从破窗洞看车尾——066次缓缓驶出站台，尾灯在雪幕里缩成一粒红豆，再缩成一粒朱砂，最后消失。消失的瞬间，她听见自己心脏“咚”地一声，像被剪票钳剪下一个缺口。
她没急着离开，而是绕到站房后侧，那里有一块褪色的铁皮告示，上面写着：
“春运期间，增开临时班次，具体时刻以窗口公告为准”
“临时”两个字被红笔圈过，墨迹已干，却仍在雪光里跳脱。她心头一动：临时班次不在主表，意味着不在“阿姨”的监控范围，也意味着多一条生路。她默默记下，又在字典里添一行小字：
“临时班？= 意外缝”
七点，天微亮。她踩着来时的脚印往回走，却故意在岔路口偏离——她要试第二条路：沿排水沟潜到站台下方。沟沿结冰，她滑下去，膝盖磕在水泥上，疼得眼前一黑，却不敢发声。她扶着沟壁走，头顶的铁轨传来远处煤车的轰鸣，像为她打掩护的鼓点。排水沟尽头是一排铁栅栏，栏外就是公路，栏内是站台底部——那里堆着报废的轮胎、散落的煤块、以及一只被雪半埋的蓝色塑料桶。她探身，把字典塞进轮胎缝隙，又抽出来——她在测试藏匿点：
- 轮胎 hollow：可藏罐
- 煤块间隙：可藏人
- 塑料桶：可藏气味（尿、血）
她给每个点编号，用蜡笔在桶底画下“△”，意为“安全岛”。
七点二十，她爬出排水沟，绕回矿区侧门。井架大钟指向七点半，她的“踩点”刚好用完两小时。她把时刻表重新折成指甲大，塞进字典塑料封皮内层——那里已躺着车票价、保险票、临时班、安全岛编号，像一本被压缩的“逃亡手册”。
回家路上，她踩着新雪，故意倒退走，把脚印抹成混乱的圆。雪继续落，很快盖住那些圆，像给未完成的地图盖上一层被。她回头望——长途站的方向只剩一条灰色的地平线，像被谁用橡皮擦淡的铅笔线。她想起母亲昨晚在灶灰里写的那两个暗号：
“明晚”
“等我”
此刻，她给那两个暗号补上了第三句：
“时刻表已点亮。”
她数着心跳往回走，数到第七十下时，听见自己胸腔里传来轻微的“咔嚓”——像票钳剪下车票缺口，也像剪刀剪断最后一根线。她知道，从此往后，每一秒都将在表盘上奔跑，而表盘尽头，是母亲用血绣过的“野”，也是她第一次为自己命名的起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