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电的厨房像被塞进一只密不透风的瓮,连雪光都被挡在窗外。林野贴着墙根溜进来,赤脚踩在水泥地上,脚底板传来细微的、带着潮意的凉。灶膛里只剩一点将熄的炭火,红光微跳,像一颗不肯瞑目的心。她蹲下去,把火钳伸进炭灰深处,轻轻拨开,灰像细雪一样向两边滑落,露出一只小小的铁盒——母亲用旧奶粉罐改成的“银行”,也是她全部的逃亡基金。
铁盒冰凉,表面凝着一层水汽。林野用指甲撬开盒盖,里面发出轻微的“咔嗒”,像某根看不见的弦被拨动。她屏住呼吸,抬头望向厨房门口:门帘低垂,布面上印着褪色的牡丹,花瓣在黑暗里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紫。门外,父亲的鼾声正穿过堂屋的墙壁,一声接一声,像缓慢而笨重的铁锤,砸在夜的铁砧上。鼾声间隙,她听见母亲陈萍细微的咳嗽,那声音被棉被捂住,轻得像猫在舔伤口,却足以让她确认:母亲醒着,也在听。
她把铁盒端到灶膛口,借一点微光数钱。钱被母亲用旧纱布包成三卷,每一卷外头都写着歪歪扭扭的铅笔字——“1”“5”“1”,对应一元、五角、一角。她先打开最大的“1”卷,纱布展开,里面是一叠皱巴巴的一元纸币,纸币被熨斗烫过,边缘平整,却遮不住被反复揉搓的疲惫。她数了两遍:二十张,二十元。数字像一粒小石子落进胃里,激起一阵短促的痉挛——二十元,不够买从灰河到省城的汽车票,却足够让她在听到“逃”这个字时,心脏多跳三下。
第二卷是五角。纱布更旧,几乎透明,里面躺着四十枚五角硬币,每一枚都被母亲用锉刀磨过边缘,磨得圆润,像被海水冲刷过的卵石。硬币相撞,发出清脆的“叮当”,在寂静的厨房里激起一圈细小的涟漪。她拿起其中一枚,对着灶膛的光看,硬币表面浮出一张模糊的脸——那是她的脸,被炭火映得发红,像被烤软的蜡。她忽然想起母亲磨硬币时的样子:佝偻着背,油灯把影子投在墙上,影子比真人更大,却薄得像纸,随着锉刀的移动,影子也在墙上被一点点削薄。
第三卷是最小的“1”——一角。纱布里包着三十七枚一角硬币,总数三元七角,却占去铁盒最大空间。母亲解释过:一角硬币最轻,却最耐用,买馒头、买邮票、买站台上的一杯热水,都得靠它。林野把硬币倒在掌心,冰凉的金属立刻吸走皮肤的热量,像一群饥饿的小兽。她数了两遍:三十七枚,不多不少。数字“37”像一把小钩子,钩住她的记忆——三十七块八毛,正是母亲昨晚塞进她毛衣夹层的总额,也是她此行的全部资本。
数完钱,她重新把三卷纱布包好,按原样放进铁盒,却故意把“1”卷放在最上面——那是母亲的习惯,最大面额在上,象征“出头”。她合上盒盖,用指甲刮去边缘的水汽,再把铁盒埋回炭灰深处,动作尽可能轻,像在给某具尸体盖被。盖完,她伸手在灰面上划了一圈,确认看不出异样,才起身。
起身时,膝盖发出轻微的“咔”,像某根老化的木梯在抗议。她僵住,屏息听父亲的鼾声——依旧均匀,像缓慢而笨重的铁锤。她松口气,却听见另一种声音:极轻的脚步,踩在堂屋的木地板上,发出“吱呀”一声,像猫在试探。她迅速蹲回去,把火钳插回灶膛,身体缩成最小的一团,心跳在耳膜里擂鼓。
门帘被掀开,一线雪光透进来,落在地上,像一条被拉长的银线。银线尽头,出现一双赤脚——陈萍的脚,脚背凸着青筋,像几条挣扎的小蛇。林野抬头,看见母亲的脸:额角还肿着,瘀血在皮肤下开出紫黑色的花,眼神却亮得吓人,像两口被擦亮的井。陈萍没说话,只是伸出手,掌心向上,手指微微弯曲——那是“拿来”的意思。
林野愣住,瞬间明白:母亲知道她动了铁盒。她犹豫半秒,把火钳重新拨开,取出铁盒,递过去。陈萍接过,却没打开,只是用指尖在盒盖上轻轻摩挲,像在抚摸某种脆弱的小兽。然后,她解开自己的棉袄,把铁盒塞进贴身的口袋,再用手掌按住,像按住一颗随时会跳出来的心。
做完这些,陈萍蹲下来,与女儿平视。煤油灯早已熄灭,只剩一点将熄的炭火,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影子重叠,像一个人。母亲伸手,指尖在林野掌心写:明晚。写罢,她抬手,把女儿额前的碎发拨开,指尖顺着发际线滑到耳后,停在那里,像给某种无声的乐器调音。
林野点头,喉咙发紧,却发不出声音。她忽然想起,自己还欠母亲一个承诺。她伸手,指尖在母亲掌心回写:等我。写罢,两人同时收手,像完成某种古老的仪式。陈萍起身,门帘再次掀起,雪光一闪而逝,黑暗重新合拢。
林野蹲在原地,久久不动。掌心还留着母亲指尖的温度,像一粒小小的炭火,在黑暗里持续燃烧。她低头,看向灶膛——炭火已熄,只剩一点暗红,像一颗不肯闭上的眼。她伸手,用灰烬盖住铁盒留下的凹痕,再轻轻抚平,像给某段记忆盖上被。
她起身,蹑手蹑脚地回到自己的角落——煤棚与厨房之间的过道,铺着一层薄薄的干草。她躺下,把字典抱在胸前,像抱住另一颗心脏。黑暗里,她听见自己的心跳与母亲的咳嗽同步,一长一短,像某种古老的咒语,也像倒计时。
她数自己的心跳,数到第七十下时,听见极轻的脚步再次穿过堂屋,停在厨房门口。门帘被掀开一线,雪光透进来,落在地上,像一条被拉长的银线。银线尽头,出现一只手的影子——母亲的手,手指弯曲,比了一个“OK”的手势,然后迅速收回,门帘落下,黑暗重新合拢。
林野闭上眼睛,掌心还留着那粒“OK”的温度。她知道,明天晚上,她将从这条银线出发,带着三十七块八毛,带着母亲用血绣过的“野”字,带着被命名为“逃亡”的全部重量,跨过裂缝,也跨过自己。心跳在耳膜里持续擂鼓,像另一列更小的火车,提前为她拉响汽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