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室的门在身后缓缓合上,潮湿的泥土味混着松节油的余韵缠绕在衣角,像一场告别留下的印记。
妈妈蹲下身,温热的掌心裹住我的手。
她的目光掠过那扇铁门,像在与什么作别。
“莉莉,跟妈妈去个地方。”
她声音发颤,却带着一种决绝。
我抬头望向院墙,那只黑猫早已不见踪影,只剩三花猫蜷缩在墙头,毛发间夹杂着几缕草屑。
它见我看它,只“喵”地轻唤了一声,尾巴尖懒懒地勾了勾。
跟着妈妈绕到车边,她先打开车门俯身把我抱进后座。
软皮座椅被太阳晒得暖融融的,还散发着淡淡的茉莉香。
我顺手拿起旁边的红漆拨浪鼓,鼓身的老漆已经被岁月磨出了细纹,抵在掌心微微发烫。
妈妈绕到驾驶座时,动作比平时快了许多。
挂挡的手指关节泛白,引擎的轰鸣声透着几分急促,像是压抑不住的焦虑。
车轮驶出院子,老槐树的影子像被风揉碎的墨块,一片片掠过引擎盖。
路两旁的白杨树被风吹得沙沙作响,空气中飘浮着干麦秸的甜香,混合着远处田埂野菊的清苦气息。
车厢里很安静,只有偶尔从后视镜投来的目光,让我捕捉到妈妈眼底那抹挥之不去的不安。
我扒着车窗,看着熟悉的街道、巷口的石磨渐渐退成模糊的小点,心里空荡荡的。
汽车驶上大桥,桥下的河水泛着粼粼波光,把天上的碎云揉成了流动的银片。
我靠在椅背上,长发被风卷起贴在脸颊,耳边只剩下车轮碾过桥缝的咯噔声。
像有人在远处弹奏一曲老旧的三弦琴,调子悠然缓慢,仿佛时间也停滞了下来。
驶出乡间小路,柏油路换成了青石板。
轮胎碾过青苔时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像踩在脆生生的枯叶上。
风从半开的车窗钻进来,裹挟着古镇特有的气息——卤味的醇厚、竹编的清香,还有老木头沉稳的木质香气。
远处的青灰屋檐挤挤挨挨,把阳光剪得碎碎的,洒在石板路上如同铺了一层碎金。
妈妈把车停在巷口的老槐树下,牵着我下车。
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发亮,缝隙里嵌着黑褐色的泥垢,踩上去滑溜溜的。
巷子里热闹非凡,卖卤味的摊子冒着腾腾热气,竹编摊上的蚂蚱笼晃来晃去,笼里的蚂蚱唧唧鸣叫。
我踮脚想去够,妈妈却轻轻拽了拽我的手:“先去见阿婆,回头给你买。”
巷子尽头,两扇斑驳的木门虚掩着。
门轴缠着褪了色的麻绳,一推便发出吱呀的声响,像老人的咳嗽。
门楣上挂着晒得发脆的干艾草,风一吹,细灰簌簌落在墙根的青苔上。
刚走到院子门口,还未敲门,里面便传来一道苍老而温和的声音:“门没锁,进来吧。”
妈妈愣了一下,抬头看向屋檐,似乎在寻找监控或镜子之类的东西,但什么也没发现。
她犹豫片刻,还是牵着我推门而入。
院子里摆放着几张石凳和一张石桌,桌上放着一个晶莹剔透的水晶球,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的光芒。
一位银发阿婆正坐在石桌旁择艾草,她身穿蓝布褂子,袖口磨出了毛边,脸上的皱纹像深秋的河床,眼角堆叠成温暖的月牙。
她的眼睛清澈如湖水,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深邃,仿佛能看穿人心。
鼻梁高挺,嘴唇微薄,嘴角总是挂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
她抬眼看见我们,眉梢微微扬起:“来了,快请坐。”
阿婆起身,拿起紫砂茶壶,缓缓将热茶注入三只小杯,茶香伴着艾草味弥散开来。
她端着托盘,稳稳地把茶杯摆在石桌一角,靠在阳光洒下的桌边,仿佛在为我们留下一片温暖的角落。
妈妈牵着我在石凳上坐下,帆布包放在石桌上,手里仍紧紧攥着我的拨浪鼓。
阿婆俯身从竹篮里摸出一个红苹果递过来,果皮上蒙着一层薄薄的霜白,混着艾草的清香扑鼻而来。
我伸手去接,触到她掌心的老茧,粗糙得像院角的老树皮,却暖得像晒过太阳的石头。
阿婆抬起右手,食指和中指并拢在一起,轻轻按在我的额头上。
指尖的温度稳稳贴着皮肤,她嘴里念起含糊的咒语,声音轻得像檐角蛛网上的蚊子嗡嗡,又像溪水漫过鹅卵石的细响,缠绕在院里的风中。
我眼皮渐渐沉重,偷偷掀起一只眼皮,只见妈妈站在旁边,衣角被手指绞得发皱发出的轻微声响。
日光斜斜洒进院子,竹影筛在墙根,老井里的水映着云影晃啊晃。
过了一会儿,阿婆收回手,咒语声也随之停止。
我睁开眼,看见妈妈眼底的紧张稍稍散去,但手仍攥着衣角没有松开。
阿婆从竹篮底层摸出一个蓝布小包,打开后露出一块蓝色的吊坠,雕着小小的平安锁纹路,透着朦胧的润光。
她俯身轻轻托住我的下巴,将银链绕到我颈后扣好——吊坠链贴在锁骨上,凉丝丝的,像刚从井里捞出来的泉水。
“阿婆,这是给我的吗?”我摸了摸吊坠,蓝色宝石上还带着阿婆掌心的余温。
“戴着,别摘。”阿婆笑起来,眼角皱成两道月牙,转头对妈妈说,“你住的那祖宅,以前是一片乱坟岗且在背阴坡上,老屋年久失修,阴气越积越深。带娃去南方吧,靠海近山的地方阳气足,等她满十六岁,可以再搬回来住。”
妈妈僵了一下,手猛地攥紧我的手腕,指节泛白。
过了许久,她才哑着嗓子问:“南方……祖宅就空着?”
“空着好,让日头晒着,风通着,阴气自会散。”阿婆捻起一根艾草,抖落上面的水珠,“娃的天眼没闭,容易看见大人看不见的东西,这吊坠能护着她。”
妈妈低头看着紧紧贴在我胸前的蓝色吊坠,眼底的慌乱慢慢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坚定:“谢谢您,我们这就回去收拾。”
阿婆点点头,转身与妈妈低声交谈。
我独自坐在石凳上,目光被石桌上的水晶球吸引。
那水晶球晶莹剔透,内部隐隐泛着微光,像是一颗藏满了秘密的星辰。
我忍不住伸手触碰了一下,阳光从叶隙间跳跃在水晶球上,光斑在我眼前晃动。
那一刻,我几乎分不清,是光在动,还是球里真的在变。
刹那间,水晶球突然亮了起来!
里面正下着雪,远处是一座冰山。
我心里“哇”了一声!这是个小电视机啊!比我的故事书还小一点,比妈妈手机里的动画片清楚多了!
我凑得更近,看见小电视里面的雪地上,一下子冒出来三个人。
三个人背靠着背,被一群骷髅士兵包围了。
那个穿黑斗篷的大哥哥,兜帽压得低低的,手里举着把银色的大镰刀,镰刀头闪着光,像游乐园里海盗船的道具,帅极了!
中间的少女是个小法师,她正在用魔法火球击退骷髅兵!
她扔出的魔法火球划着弧线向我飞来,火球越来越大,马上就要从水晶球里飞出来了,我下意识闭上眼睛躲了一下。
再睁开眼睛时火球不见了,只见那个红衣服的姐姐,手里握着蓝色的冰剑,剑刃反光的时候,差点晃到我的眼睛。
水晶球里的骷髅兵好丑哦,骨头白花花的,爬在雪地上“咔嗒咔嗒”响,像我摔碎的积木拼起来的怪物。
这时候黑斗篷哥哥动了!
他的镰刀“唰”地挥了一下,离他最近的两个骷髅兵,骨头一下子就碎成小渣,散在雪地里看不见了。
我赶紧睁大眼睛,怕错过接下来的画面——
红衣服姐姐也没闲着,她握着冰剑冲上去,剑尖戳到骷髅兵的时候,骷髅兵一下子就被冻成了大冰块,轻轻一碰就碎成了许多小块,像我冬天捏的雪球。
我伸手想转水晶球看清楚身后的场景,可刚碰到球面,就听见里面的姐姐“呀”地叫了一声,好像真的在里面打架一样!
我吓得赶紧缩手,又忍不住凑过去看——黑斗篷哥哥的镰刀又挥了一下,最后一个骷髅兵也碎了,法师少女还对着红衣服姐姐笑,手里的小火球晃啊晃,像个小太阳。
我想回头喊妈妈过来看“好看的动画片”,又怕一转头就错过新内容,只好盯着水晶球小声嘀咕:“这个小电视也太神奇了吧,比幼儿园放的3D动画片还好看!”
正当我看得津津有味时,阿婆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丫头,别碰那个。”
我猛然回神,水晶球的光芒瞬间熄灭,恢复成原本平静的模样。
阿婆站在我身旁,脸上并没有责备的神色,只是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目光注视着我,仿佛透过我看到了什么更深远的东西。
“那是……什么东西?”我忍不住问道。
阿婆笑了笑,伸手轻抚水晶球表面,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丝神秘:“这是通往未来的窗口,也是过去的镜子。每个人都能在里面看到属于自己的故事,但不是所有人都能承受真相。”
我听得云里雾里,却莫名感到一阵寒意爬上脊背。
吊坠贴着胸口,凉意渗入皮肤,仿佛在提醒我刚才所见并非幻觉。
妈妈拿起石桌上的帆布兜,从里面拿出一沓厚厚的钱,准备给阿婆。
阿婆瞥见妈妈手里的钱,赶紧抬起手来拦,掌心轻轻按住妈妈递钱的手腕:“快收起来,快收起来!”
她笑出眼角的细纹,语气软和却透着不容推拒的坚决,“跟娃有缘,看她攥着吊坠那乖模样,就跟见着自家小丫头似的,哪能要这个?”
妈妈还想把钱往阿婆兜里塞,脸有点红:“阿婆,这是一点心意,您帮了我们这么多……”
“心意我领了,钱可不能要。”阿婆轻轻把妈妈的手往回推,目光落在我胸口的吊坠上,又软了语气,“再说了,这吊坠,本就该送个有缘的孩子,哪能反过来要钱?你们娘俩平平安安的,比啥都强。”
妈妈攥着钱的手顿了顿,看着阿婆真诚的眼神,只好叹口气,把钱慢慢塞回帆布兜,声音里还带着点不好意思:“那……真是谢谢您了,阿婆。”
妈妈拉起我的小手与阿婆告别。
风从巷口吹进来,掀动阿婆的银发,也吹乱了妈妈鬓角的碎发。
我晃着手里的拨浪鼓,“咚咚”声在巷子里回荡,笑着仰头喊:“阿婆再见!我会好好戴您给的小吊坠的,我肯定不摘,谢谢阿婆!”
阿婆笑了笑,弯下腰,手掌轻轻拍了拍我的肩,又从怀里掏出一个用草纸包好的小包塞进我手里:“乖娃,回家的路上吃,都是你爱吃的米花糖。”
我捧着那小包,感觉纸里透出的温度还带着阿婆掌心的热。
“咚咚”的拨浪鼓声混着吊坠的“叮咚”声,在夏末的风里缠绕不散,空气里飘着卤味的香气。
我心里忽然涌起一股说不清的滋味,甜里带着酸,像糖融化在风里一样。
妈妈牵着我走出巷子时,卖卤味的大叔正吆喝着:“热乎的卤鸡爪哟!”
竹编摊上的蚂蚱笼还在晃。
我摸了摸颈间的吊坠,心里默默想:南方会有这么香的卤味吗?会有老槐树的影子吗?也许没有,但有妈妈,有这块吊坠,还有阿婆指尖的暖,应该就不怕了。
风拂过青石板,带着古镇的气息缠在衣角。
我攥紧妈妈的手,看着远处的青灰屋檐渐渐变小,忽然觉得自己像个小小的冒险者,要去一个陌生却安全的地方。
吊坠“叮咚”轻响,像是在说:别怕,我们都陪着你。
回到古宅,妈妈收拾了很多东西,打算今天就带我去南方住。
我悄悄回头望向院墙,三花猫还是没出现,像从来没来过一样。
可我总觉得,它说不定正蹲在某个屋顶上,看着我们的车驶离古镇,看着我们奔向南方的阳光。
拨浪鼓抵在掌心,吊坠贴着胸口,凉意在皮肤下慢慢散开,像一点小小的灯,照着未知的路。
日记:2036年8月13日
今天,我第一次靠近那扇铁门。
它不是普通的门,而像一个通往未知的入口。
我总以为世界辽阔又安全,就像妈妈画笔下那些明亮的风景——温柔、平静、永远有光。
可当我推开那扇门的瞬间,才明白:每一道光的背后,都藏着阴影;每个角落,都有秘密潜伏。
或许,所谓长大,就是学会直面这些秘密的过程吧。
推开一扇门,意味着要承担随之而来的未知与恐惧;
但也意味着——你终于开始看见,生活真正的模样。
午后,蝉鸣依旧,阳光依旧。
只是我的脚步,已经悄然跨出了童年的边界。
我至今忘不掉那种感觉——
刺鼻的气味钻进鼻腔,黑暗仿佛有重量般压在胸口,
还有那近在耳边的呼吸声,像一只看不见的手,将我往深处拖去。
我不知道那里藏着什么,但我忽然明白一件事:
有些地方,即使害怕,你也会忍不住想去看看。
因为只有这样,你才能找到真正属于自己的答案。
今天在古镇,阿婆给了我一个蓝色吊坠,说它可以保护我。
妈妈说要带我去南方,靠海近山的地方阳气足,等我满十六岁再回来。
我不知道南方是什么样子,会不会有老槐树的影子,会不会有三花猫趴在墙头晒太阳。
临走前,我碰到了阿婆的水晶球,里面是三个小伙伴,在冰雪天地里战斗。
他们看起来很勇敢,也很孤独。我不知道他们是谁,但总觉得和我有关。
妈妈曾经告诉我,有些秘密只有当你足够大的时候才能明白。
现在,我似乎正走向那些秘密。
或许,这就是成长吧——推开一扇门,跨过一道桥,然后迎接新的风雨。
结语:
妈妈说,长大是学会面对秘密。
可我觉得,长大啊,也许是有一天,敢一个人推开那扇门。
有些害怕会一直在心里,可只要向前走一步,它就没那么可怕了。
若一直躲着,总有一天,会连自己也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