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九十年代末,北方陈楼镇。
镇东头那家肉联加工厂,是方圆几十里内最大的厂子。锈迹斑斑的铁门终日敞开,吞吐着上下班的人流和运送猪肉的卡车。厂区内,几栋红砖厂房被经年的油污熏得发黑,空气中永远漂浮着一股混合着生肉腥臊、消毒水和血腥气的复杂味道。巨大的冷冻机日夜轰鸣,像是这头工业怪兽沉重的心跳。
那是一个闷热的夏夜,晚班如同往常一样枯燥而漫长。车间里灯火通明,传送带咔哒作响,穿着深蓝色工装、戴着橡胶围裙的女工们站在流水线旁,机械地处理着半扇半扇的猪肉。汗水混着油星,从她们疲惫的脸颊滑落。
夜里十点多,是短暂的工休时间。几个女工结伴,穿过堆满杂物的昏暗院落,去往厂区最角落的那个厕所。
这厕所是早年用旧砖头垒的,墙皮剥落得厉害,露出里面暗红色的砖块。屋顶铺着廉价石棉瓦,几处已经破损,用塑料布勉强堵着。厕所后面就是工厂的围墙,再往外,便是一片荒草丛生的野地。夜里去那儿,总让人觉得脊背发凉,但这是厂里女工唯一的方便之处。
李秀兰也在其中。她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沉默寡言,干活勤快,是厂里的老员工。丈夫前年在工地上摔伤了腰,一直在家歇着,还有个上初中的儿子,全家都指望着她这份工资。生活的重担压得她早早驼了背,眼神里总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愁苦。
几分钟后,几个女工陆续从厕所里出来了。奇怪的是,她们一个个都红了眼眶,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极其伤心的事,开始低声啜泣。这哭声仿佛会传染,起初还是压抑的呜咽,等走到车间门口时,已经变成了难以自抑的嚎啕。
“咋了这是?”流水线的嘈杂声也盖不住这异常的哭声,附近的工友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围拢过来。
“不知道啊……就是心里突然难受得不行……”一个女工边抹眼泪边含糊地说。
她们的哭声在回到熟悉的工作环境后,渐渐平息了,只有李秀兰例外。
她像是被某种巨大的悲恸攫住了,非但没有停止,反而越哭越凶。那哭声尖锐、凄厉,完全不似她平日温吞的性子,仿佛是从胸腔最深处硬挤出来的绝望呐喊,听得人心里发毛。
“秀兰?秀兰姐?你咋啦?”工友王大姐用力晃着她的肩膀,“是不是家里出啥事了?”
李秀兰毫无反应,浑浊的眼泪汹涌而出,在她沾满油污的脸上冲出一道道痕迹。她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前方,却又没有焦点,空洞得吓人。
就在众人七嘴八舌安慰她的时候,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李秀兰猛地挣脱了王大姐的手,她那略显臃肿的身体,以一种极其不协调的姿势陡然绷直。接着,她穿着那双沉重的、沾满血污和油渍的劳保皮靴,双臂僵硬地向前平伸,膝盖不打弯,开始在车间空地上一下、一下地蹦跳起来!
“咚!咚!咚!”皮靴沉重地砸在水泥地上,发出闷响。
她的动作僵硬得像是一具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木偶,或者说……一具刚从坟墓里爬出来的僵尸。每跳一下,她的身体都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滞涩感。
“你们……把茅厕……建在我的房子上……”一个低沉、沙哑,完全不属于李秀兰的声音,从她不断开合的嘴唇里挤出来,断断续续,带着冰冷的怨毒,“臭……熏得我……受不了……我要……弄死你们几个人……陪陪我……”
“轰——”地一下,围观的工友们炸了锅,汗毛倒竖,惊恐地向后退去。
“鬼附身了!是鬼附身了!”不知是谁尖声叫了一句,恐慌瞬间蔓延开来。
车间组长杨梅是个胆大的中年妇女,她强作镇定,赶紧让人去叫保卫科。
很快,两个身材高大的保卫干事跑了过来。他们起初也没太当回事,以为李秀兰是犯了癔症。一人上前想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按住。
谁知,平日里手无缚鸡之力的李秀兰,只是随意地一抬手,那个一米八的壮实保卫就像被一股巨力掀翻,踉跄着倒退好几步,“噗通”一声摔倒在地。
另一个保卫从后面扑上去,想抱住她的腰。李秀兰甚至没有回头,只是猛地一甩膀子,那人就像被高速行驶的卡车撞到一样,直接横着飞了出去,撞在旁边一台闲置的绞肉机上,发出一声痛呼。
所有人都惊呆了!车间里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机器无情的轰鸣和李秀兰那“咚、咚”的蹦跳声。
这时,车间主任张建设闻讯匆匆赶来。他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汉子,在厂里干了半辈子,威望很高。可看到眼前这超乎常理的一幕,他的脸色也瞬间变得煞白。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老工人刘茂才哆哆嗦嗦地凑过来,把张建设拉到一边,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张主任……怕是……怕是厕所底下那东西……找上门来了……”
“什么东西?说清楚!”张建设心里咯噔一下。
“我也是听更老的人说的……当年建咱厂,推平这片乱葬岗子盖厂房的时候,就那厕所那块地,挖出过一口薄皮棺材!”刘茂才的声音压得更低了,仿佛怕被什么听见,“棺材里是个年轻女的,穿着旧时的衣裳,还没烂透呢!当时……当时那几个建厕所的工人,看她手腕上戴着个银镯子,脖子上好像还有个什么坠儿,就……就给撸走了……然后……也没给人家重新找个地方埋,直接……直接就把棺材原地埋了,在上面盖了厕所!”
刘茂才的话像一把冰冷的锥子,刺穿了张建设最后的镇定。他想起李秀兰那非人的力气和怨毒的诅咒,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深吸一口气,壮着胆子,走到还在不停蹦跳、喃喃咒骂的李秀兰面前,学着老辈人的样子,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语气带着恳求:
“这位……这位……大姐?娘娘?您有什么冤屈,我们知道了!是我们不对,惊扰了您!请您高抬贵手,放过秀兰,她是个苦命人,家里都指望着她呢!这件事情我来办!求您先离开,行不行?”
说来也怪,张建设这番话说完,原本躁动不安、力大无穷的李秀兰,动作猛地一滞。她僵硬地转过头,那双空洞的眼睛似乎在张建设脸上停留了一瞬,然后,她就像个断了线的木偶,身子一软,“咕咚”一声瘫倒在地,晕了过去。
众人七手八脚地把李秀兰抬到休息室。过了一会儿,她悠悠醒转,面对众人的询问,对自己刚才的所作所为竟一无所知,只记得去了趟厕所,回来就感觉头晕得厉害。
张建设不敢怠慢,连夜敲响了厂长赵大伟办公室的门。
赵大伟是个信奉“效益至上”的实干派,起初对什么鬼怪附身之说嗤之以鼻,认为纯粹是工人迷信或者李秀兰本人精神出了问题。但听到张建设详细描述了李秀兰那反常的巨力,以及刘茂才说的“旧事”,再联想到万一事情传开,工人不敢上夜班,影响生产……他的眉头紧紧锁了起来。
“老张,你去,务必把当年拿首饰那几个人找出来!不管花多少钱,把东西赎回来!还有,如果真有这事,就赶快给迁个地方!”赵大伟揉着太阳穴,下了决心。
张建设领命,利用周末时间,在厂里和老员工家属区明察暗访。几天后,他带回来一个令人脊背发凉的消息。
当年参与偷盗女尸首饰的三个农村临时工,孙强、吴刚、赵增亮,这些年下场一个比一个惨。
吴刚,五年前开拖拉机去镇上卖粮,在一个乡村的路口,莫名其妙翻进了路边的深沟,人被沉重的车头压住,发现时早就没了气息。
赵增亮,三年前在城里建筑工地干活,从一个才搭好、据说防护很完备的脚手架上失足跌落,后脑勺磕在水泥桩上,当场死亡。
唯一还活着的孙强,两年前突然就痴傻了,整天流着口水,坐在村头晒太阳,见了人就傻笑,连自己老婆孩子都不认识。村里人都说他这是“丢了魂”。
听到这个结果,赵大伟有点意外,但是很快下定决心,对张建设说:“尽快迁坟!”
厂里很快拨出一笔专款。赵大伟亲自去金银店,挑了一个沉甸甸的银镯子和一个金镶玉的吊坠。又请了镇上懂得老规矩的老人,选了个吉日,带着几个胆大的工人,在一个下午,趁着天色还亮,来到了厂区角落的厕所前。
工人们怀着敬畏和恐惧,小心翼翼地挖开厕所后面的地基。果然,往下挖了不到一米深,铁锹就碰到了硬物——是一口已经腐朽不堪的薄木板棺材。
棺材盖被掀开的瞬间,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泥土腥气和淡淡腐味的阴冷气息扑面而来。棺材里,一具白骨静静地躺着,骨架纤细,头骨上还残留着几缕枯黄的头发。在白骨的手腕和脖颈位置,空空如也。
那位懂规矩的老人指挥着,恭敬地将新打的首饰放在白骨相应的位置,然后嘴里念念有词,大致是“多有打扰,首饰奉还,另觅吉地,请您安息”之类的话。
接着,众人将这具无名女尸的骸骨仔细收敛进一个准备好的新棺材里,抬上早就备好的车,运往镇外公墓,找了一处僻静的位置,重新妥善安葬。
说来也怪,自那以后,肉联厂里再也没发生过类似的怪事。夜班照常运转,女工们去新建的、远离原址的厕所也不再提心吊胆。李秀兰也恢复了往常的沉默和忙碌,仿佛那晚那个力大无穷、哭嚎咒骂的根本不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