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走进北堤镇这栋“叙利亚风”的自建小楼，已经是两天后了。
袁景灿挤过门口围聚的亲戚，脚步有些恍惚地拨开人群，终于走进了婆婆那间他平时很少踏足的小屋。
病床上的老人脸色干瘪蜡黄，眼窝深深陷着，然而在看到袁景灿的瞬间，老人却还是努力扯出一丝笑容：“幺儿，你回来咯！”
“婆婆……”袁景灿的喉咙像被什么堵住，刚喊出两个字，眼泪就不受控制地直淌下来。
围着的袁家亲戚见了这一幕，纷纷别过头去，更有甚者背过身去拿手帕按着眼眶。
一直守在床头的袁建军慢慢起身，快速抹了把眼角的泪，对着周围人哑着声说：“景灿都回来了，你们先到外屋坐哈，让他跟婆婆好好说几句话。”
这一天，袁景灿握着婆婆的手说了很多话。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到最后连他自己都记不清自己到底说了些什么。
可奇怪的是，随着他的话越来越多，婆婆的神色反倒越来越亮，原本耷拉的眼皮慢慢抬起来，眼神也有了光彩。然而袁景灿的心却一点一点往下沉，他知道，婆婆这是典型的回光返照。
说着说着，疲惫感像潮水般涌上来，他握着婆婆的手，趴在床头睡着了。
朦胧间，袁景灿感觉有只干枯却温暖的手轻轻抚过自己的头发。然而他的意识却十分混沌，根本分不清是梦是醒。
紧接着，一个轻得像羽毛，却字字清晰到不像幻觉的声音飘进他的耳朵：“幺儿，我晓得你不是他……我家那个景灿，八年前就没了。”
袁景灿的身体猛地一僵，然而他的眼皮却重得抬不起来，脑子也昏沉得没法思考。
这是梦吗？还是婆婆真的在跟自己说话？
没等他理清思绪，那只手又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声音依旧温和：“不过没啥子的，你既然接了他的身子，还陪了我这么多年，那你以后就是袁家的人了。往后啊，要好好的，帮他撑起这个家，光袁家的宗，耀袁家的祖，莫让旁人看轻了咱袁家。”
袁景灿顿觉毛骨悚然，可下一秒，困意又再次涌了上来，这次他彻底陷进黑暗里，再也没了意识。
天渐渐亮了，窗户外透进一缕微光。
当袁景灿迷迷糊糊地从睡梦中转醒时，感觉自己肩膀上隐隐传来一丝压迫感。
他缓缓扭过头去，只见原本叠放在床边的那件旧军大衣，此刻正歪歪斜斜地搭在自己背上。
他下意识地想喊“婆婆”，然而当目光不经意间扫到婆婆搭在自己背上的那只手时，顿时如遭雷击！
那只枯瘦如柴的手，此刻全然没了血色，而且开始冰冷僵硬。袁景灿的视线定格在这只手上，瞬间意识到，婆婆已经没了气息。
随即一股酸涩瞬间涌上他的心头。
原来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婆婆还在担心他着凉，拼尽最后一丝力气，也要挣扎着起身，为他披上这件大衣。
......
死亡，对绝大多数人来说可能意味着生命走到了终点，是一生轨迹的彻底落幕。可对袁景灿而言，死亡两个字背后，或许还藏着其他的可能性。
灵堂里白幡垂落，哀乐在不大的空间里低回缠绕，女眷们压抑的呜咽混着男人们粗哑的抽气声，压得人胸口发闷。
袁景灿穿着一身素白孝服跪在蒲团上，目光定定落在供桌中央。婆婆的黑白照就摆在那里，照片里的老人嘴角弯着，笑容温和得跟往常没两样。可他脸上没有半分情绪，只剩一片麻木。
此刻他脑子里翻江倒海的思绪早就把情绪冲散，随之而来的是疑问。
婆婆这是真正大众理解意义上的死亡了吗？还是像自己八年前那样，灵魂已经穿越到另一个时空，开启了一段全新的旅程？
如果她真的去了另一个地方，会是怎样的光景？
是彻底抹去这一世的所有记忆，从婴儿开始拥有一段全新的人生？还是会猝不及防附身在一具陌生的躯体里？
要是她也带着这一世的记忆夺舍重生，会不会也像现在的自己这样，冷眼旁观那个世界的时光流转、人事变迁？而那个世界，又会不会是一个能让她看得懂的模样？
“河坎边陈家的陈强，贺强到——”
唱喏先生突然扯着嗓子喊出的拖长声儿，打断了袁景灿的思绪。
袁景灿下意识地抬起头，只见陈强身着一身深色衣服，神色凝重地捧着一叠香蜡纸烛，带着同样穿着深色衣服，捧着香蜡纸烛的小舅子贺强一脸肃穆地走进灵堂。
袁景灿心中不禁泛起一阵嘀咕：陈强来吊唁，倒也在情理之中。毕竟大家是多年的邻居，以前还勉强算是一起做过些小生意，再者，当初陈强开饭店时，自己也按礼数去送过贺礼。可贺强跟袁家又算不上熟络，顶多也就是个“点头之交”，怎么今儿个他也备了香烛纸钱，跟着陈强一块儿来吊唁？
没等他细想，陈强已经走到供桌前双手接过支客师递上的三支香，对着婆婆的遗像恭恭敬敬地鞠了三次躬而后小心翼翼地把香插进香炉之中。紧接着，他又拿起一旁的纸钱放入火盆里，看着纸钱在火焰中燃尽，又磕了三个响头，这才直起身。
贺强紧挨着陈强，亦步亦趋地学着陈强的样子，一丝不苟地鞠躬、插香、烧纸钱。
等两人都完成烧纸钱、磕头的仪式后，陈强先是走到袁建军面前，握住他的手语气中满是惋惜：“建军叔，节哀！老太太这辈子和善，走得也安详，您别太伤着身子。”
袁建军红着眼圈，喉结上下动了动，终究没能说出话来，只是重重地拍了拍陈强的手背以表谢意。
随后，陈强又走到袁景灿身边，蹲下身子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道：“景灿......哎，要是有啥子需要帮忙的地方，你尽管开口说。”
袁景灿没有应声，只是反手覆上陈强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点了点头，而后，目光不由自主地转向了旁边的贺强。
此时，贺强正蹲在袁莉身旁，手里捏着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巾。当他把纸巾递过去时，袁莉正好抬起头，两人的视线飞快地碰了一下，旋即又迅速错开。
贺强神色有些尴尬，却用指尖极快地碰了碰袁莉的手腕，声音低沉而温柔：“别太伤心哭了，伤身子。”
这一幕，让袁景灿心中的疑惑瞬间更浓了；来吊唁备礼也就罢了，怎么还特意蹲下来这么关切地安慰袁莉？袁莉和贺强的关系，什么时候变得如此熟了？怎么自己从来没听父亲袁建军和母亲王秀芹提起过呢？
然而，灵堂里哭喊声、招呼声交织在一起，本就兵荒马乱。还没等他理出个头绪，贺强就已经起身跟着陈强一起，被支客师引着往外面的席棚子走去。
袁景灿晃了晃头，把这点若有似无的疑惑压了下去，重新将目光落回供桌上婆婆的遗像上。
按照北堤镇的老风俗，老人走后要停棺三日，等亲友们都来见最后一面，再送去火化。前前后后忙活下来，这场葬礼整整持续了七天。
到了第七天的午后，风裹着土腥味掠过袁家祖坟，卷着纸钱余烬绕新堆的土丘转了半圈，才吹得旁边松柏枝叶“沙沙”轻响。湿润的浅褐黄土衬着深绿枝叶，显得愈发沉静肃穆。
袁建军和袁景灿父子俩并肩站在坟茔前，盯着石碑看了半晌，袁建军这才哑着嗓子问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袁景灿呆呆地望着石碑上的黑白照片，又想起婆婆临终前那夜抚过着他头发说的那句“你不是他”，还有“撑起袁家”的嘱托。他喉结动了动，语气放得很轻：“再过几天吧？”
袁建军闻言，眼神疑惑地侧过头看向他。
察觉到袁建军的目光，袁景灿攥了攥手，神色悲伤地说道：“那天我在婆婆床边，跟她聊了很多。她说……希望我帮 ta撑起这个家，不光要守好袁家的宗，更要耀袁家的祖，不能让旁人看轻了咱们袁家。”
袁建军长长德叹了口气问道：“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袁景灿抬起头，目光望向远处的村子：“我从印尼回来的时候跟你们提过，想给咱们村小学和镇上的中学各捐一栋教学楼。当时婆婆说这是造福地方的好事，让我好好办。虽然如今婆婆已经不在了，但总不能人走了，许下的念想也跟着没了。”
袁建军的眼眶热了热，脸上也露出了几分欣慰的神色：“捐学校是好事。钱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能给乡亲们的孩子办点实事，也是咱们袁家积的德。你放心去做，爸支持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