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繁华地,尽数在南国。
北雪天一色,洗尽天下浊。
北寒苦地虽有绝世风光,可寒彻骨髓的冷却让天下人望而却步,这也导致了在北寒雪域的万里长天中,见不到一缕炊烟,正因如此,位于苦寒之地深处的风波漾影湖,更是不为世人所知,亦因如此,才让久绝于人间的人鱼一族最后的血脉,得以存活下来。
玄道中人毕生所求,不过是寻仙问道顿悟天机,突破桎梏得道成仙,可这条路千难万阻,少不了浴血搏杀,罪业加身。只是杀人容易,洗掉罪业却难如登天。于是这不可避免的罪业便化作了成仙路上的一大阻碍,越是走至高处的人,越是罪业深重,玄门中虽有无数秘法,可能够洗掉罪业的却几近于无。
然,上古大贤曾有言,世间有一物,可洗涤罪业,助人早日得道飞升。
那便是人鱼一族的本命内丹,人鱼遗珠。
人鱼一族,天性善良而近大道,本源至善之气温养骨血,在诞生灵智后,于体内自行结丹,此丹蕴含的至善之气,是洗涤罪业的至宝。
或许人鱼一族也知晓怀璧其罪的道理,不得以才躲到如此人迹罕至的北寒苦地避世而居,繁衍生息。
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玩弄苍生,随着岁月的流淌,宿命的推手已然将人鱼一族的族运推至绝处,将一个本不该来到此地的南国之人,送到了北寒苦地深处。
有道是天南水北难相逢,可偏偏燕南追跨过了这个难字,来到了风波漾影湖。
自此,悲剧的音符开始跳动,血色的风华即将登场也即将落幕。
那一日,漫天风雪迷人眼,雪中人影一点。
那一日,冬雷震震惊人心,吓破了神人胆。
风波漾影湖畔,漫天的雪花尚未落下,便被炸起的天雷震得粉碎……一个女人,准确来说……额……应该是一个赤裸着胴体的女妖此刻正处于雷霆中心,时而化作人身鱼尾,时而彻底化成人形……狂暴的天雷正接连不断的劈在她的娇躯之上。
她在渡天劫。
燕南追打死也想不到,他此行奉师命来北寒苦地寻找对魂伤有奇效的火琉璃,为师姐的伤做药引子,可于北寒苦地行进了半月有余,入眼之处除了风雪还是风雪,未曾遇到任何生灵,岂料,今日初到此地便见到了……这等红尘圣境!更不曾想,他情劫中的应劫之人已然出现了。
姜北鱼。
这是燕南追与姜北鱼的初相见,一人一妖,皆呆立当场。
此时置身于天劫中的姜北鱼一边狼狈的躲避着天雷,一边羞怒开口喝道∶“转过去!”
话音落下许久,燕南追才悠然转醒,神色从意犹未尽转至满面震惊,再极速化作惊恐,他结结巴巴的说道∶“化…化…化形大妖……人鱼一族?!卧槽!!”脏话出口的同时,他转身撒丫子就跑。
扪心自问!
燕南追活了二十余年,从未跑过如此之快,伴随着不停向后飞溅的雪泥,他的腿都快甩出残影了。
一刻钟后,仍处于狂奔中的燕南追听着渐渐消散的雷声,心下暗道一声不好,难不成……那大妖渡劫成功了?小命休矣啊!与化形大妖相比,他燕南追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个玄天教的小小弟子罢了,如今看到了不该看的,又目睹了她人鱼一族的禁忌身份,这若是被那女妖擒住,怕是要挫骨扬灰啊!
“若是渡劫失败,她落得个灰飞烟灭……”燕南追边跑边在心中盘算,下意识的轻言出声,可刚嘀咕到这里,他便听到自身后传来清晰的一声∶“没失败。”
这声音犹如天籁,若是听在旁人耳中,不弱于天仙细语,更胜过神女温言,可听在燕南追耳中……
如!同!炸!雷!
燕南追感觉自己的心跳都停了片刻,脚下一个踉跄,扑通一声滑倒在了雪地中,待到他手脚并用爬起身后,面前已然站定了一抹倩影,定睛一瞧,不是先前的女妖还能是谁!
只不过,与先前不同的是,此时的姜北鱼身着一袭雪白衣裙,如瀑的青丝随风而动,几缕发丝掠过微红的脸颊,衬托得她肤若凝脂的绝世容颜更加倾国倾城、绝定绝代。
好一个风华绝代的女妖!
“今日之事,实属意外,还望姑娘莫怪!”燕南追强行镇定下来,躬身下拜抱拳一礼。
姜北鱼沉默。
未听到想要的答复,燕南追便再往下弯了弯腰,还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啊!脸面?那算个什么东西!
可惜啊!
姜北鱼依旧沉默。
燕南追心下一沉,暗道坏了,难不成要被灭口了?难不成他的小命今天就要交代在这了?想他燕南追自十几岁便入了道门,潜心修道,至今为止还没潇洒过呢……就在他正打算殊死一搏之际,姜北鱼开口了。
“你是什么人……”
话语虽冷漠,可燕南追却并未从中感受到恶意,甚至最后一个字的异样语调,让他听出来了一丝难以察觉的不自然情绪,心下暗暗思忖后,他才决定如实相告。
“在下玄天教弟子燕南追,此行前来是奉师命为我师姐寻药救命,无意间途经贵宝地,惊扰了姑娘,还望姑娘海涵……”感受到姜北鱼审视的目光,燕南追越说声音越小,直至话音被风雪之声彻底掩盖。
“见过我真身,你还是留下吧……”
燕南追心下一惊,当即便领悟到了姜北鱼的话中之意,她是怕燕南追将她人鱼一族的身份传至南国,从而引来祸端……燕南追心如电转,当即表态∶“在下刚刚什么都没看到……”
话刚说一半,便见姜北鱼轻轻拂动了一下衣袖,刹那间,这方天地中的风雪便开始极速旋转,眨眼之间就化作了一道接天连地的雪龙卷,将燕南追包裹在其中,不消片刻,他便被裹成了一个臃肿的大雪人,动弹不得,他的全身上下只有鼻子与一双瞪得大大的眼睛露在外面。
好消息是,姜北鱼并未下杀手。
坏消息是,姜北鱼直接堵住了他的嘴,他想求饶都无法张嘴……当姜北鱼再次挥动衣袖后,一股妖风立时便将他拖起,直直的朝着风波漾影湖而去。
下一刻,湖畔便多了一尊人形雪雕,直挺挺的伫立在风雪之中,离远一看,挺搭调的一道风景,姜北鱼瞧了瞧他,并未言语,径自离去,独留燕南追在那狂眨双眼,以示不忿。
当姜北鱼再次出现在他眼前时,他已经做了整整三天的雪人。
“你若不跑,我便放你出来,可好?”姜北鱼的语气明显有心软的意思。
等待片刻,姜北鱼有些疑惑为何没听到燕南追的回复,难不成他不愿意出来?愿意做个雪人?瞧了一眼后,姜北鱼才顿觉抱歉,她急忙挥手,覆盖在燕南追嘴巴上的冰雪簌簌落下,张了张已经没了知觉的嘴巴,他哆哆嗦嗦的开口∶“您说了算!”
嘴上虽这么说,可他心里却嘀咕个没完∶您能做主的事,就不要问我了好嘛!还……可好?我敢拒绝吗?借我两个胆子我也不敢啊!
可谁能料到,随着他这四个字一出口,他长达半年的禁足生涯也即将拉开序幕,在放他出来后,姜北鱼对他没有半点为难,只要求他不能离开风波漾影湖,其余并未多言。
时至今时今日,燕南追距离开宗门已然二十天整。
十天后,燕南追第一次逃跑未半而中道崩殂。
一个月后,燕南追仅仅跑了九十九步,便被活捉了回来,这次姜北鱼堆了个大大的雪人。
一个半月后……
三个月后,逃跑的脚步仍未停息……
四个月后,堆雪人的技巧愈加纯熟……
六个月时间一转而逝……
这半年期间,燕南追逃了八次,被活捉了八次,他屡败屡战可谓勇气可嘉,然而,数次失败的经历又让他欲哭无泪,就在第九次跑路的萌芽还在孕育中时,姜北鱼十分不解的问他∶“你身为南国人,为什么每次不向南逃,反而要一路向北?”
燕南追急忙苦口婆心的解释,说自己是怎样怎样的顾及同门之情,又如何如何的身不由己,再如此这般这般如此的表达了他嘴巴严、从不乱说话后……姜北鱼才从这段话中剥丝抽茧,找到了答案。
他在找火琉璃……
姜北鱼沉默了,转而轻笑出声。
她展露笑颜的刹那,燕南追的心猛然多跳了一拍!原来她会笑啊!还……那么好看……
哎!
这一笑,直接就破了燕南追的十年道心,就在他还沉浸于姜北鱼的笑颜中时,后者已经伸出雪白的手掌,轻轻一动手指,一块赤红色的玉石立时破水而出,落于她的掌中。
顷刻间,一股暖意渐渐弥漫开来。
这反常的温度让燕南追当即转醒,接着他面色骤然一喜,与此同时一股难以言表的傻缺感袭满全身!
原来姜北鱼手中的玉石,正是能治魂伤的火琉璃,让他苦寻无果的药引子,此刻近在眼前!
六个月啊!
堆雪人啊!
空守宝山啊!
就在燕南追即将捶足顿胸之际,姜北鱼轻声开口说道∶“火琉璃本就源自风波漾影湖,嗯……换句话说,应该是风波漾影湖是因火琉璃而存在,之所以湖水能在苦寒之地不结冰,便是因为湖下的琉璃火矿……你到此地已经半年,难道就没想过这个问题吗?”
燕南追满脸黑线∶“额……”
“北域那样冷,而此湖却不结冰……这么明显……你……”
“我……”
就当燕南追想要火琉璃却不知如何开口之时,姜北鱼看着手中的火琉璃,一边思忖一边满脸为难的说∶“此物送你倒无妨,可……放你离开,只怕风波漾影湖终有一日会暴露于人前。”
听到此处,燕南追骤然心下一沉,不由得面露苦色,心道∶命运不公啊,此次来北域,找不到火琉璃也就罢了,如今火琉璃就在眼前却不能带走,不光火琉璃不能带不走,就连自己也被禁足于此了……这他妈什么命啊……
姜北鱼像是看透了他心中所想一般,微微一叹,又继续说∶“可若是不放你走,你师姐怕是命不久矣……你若答应我,不向世人提起人鱼一族之事,我便放你离开,可好?”
燕南追的眼眸登时就亮了,想了想后,他用坚定的目光望着姜北鱼,应道∶“好!”
下一刻。
燕南追笑了。
姜北鱼也笑了。
这一瞬间,他们一人一妖,似乎同时生出了一丝微妙的情绪,看着燕南追坚定的眼神,姜北鱼的心跳顿时就漏掉了一拍,那种眼神,自族老故去后,姜北鱼再未见过。
一个世所罕见的化形大妖愿意相信最复杂的人,一个势单力薄的道门弟子愿保护本应敌对的妖,前者是因为她心善,而后者……
还是因为她心善!
可惜啊!
也正是因为姜北鱼心善,导致了她一时的心软,让日后的风波漾影湖掀起了滔天血浪……
说她咎由自取也好,本性所致也罢,总之,燕南追这一走,让姜北鱼的心自此便空了一块,为了弥补这空缺,风波漾影湖畔,从此多了一尊雕刻了五官的雪人。
无爱生情易,斩情回头难。
人如此!
妖亦如此!